这年头北京烤鸭已是放之四海皆叫好,大赚外国人的钱了;而在北京首都剧场《天下第一楼》的烤鸭店里,却塑造了一个最会侍候人的堂头常贵。他知情知义,大手一抹下去,苦脸就换成笑睑;他机敏、勤快、变通、包容、忍辱负重的超载能力,实在是我们五千年文明配造出来的一个人精。
《天下第一楼》在台湾演出场次:
82.5.22〜5.30 19:45
台北国父纪念馆
82.6.1〜6.3 19:30
台中中山堂
去年十一月在英国,当地华人吿诉我,与英国人谈红楼梦不如谈烤鸭。英伦三岛遍布中国餐馆,与英国友人进入一家,打开菜单,头版头条赫然便是Peking Duck,烤鸭整只二十三英磅,半只十三英磅。还有梅子蒸鸭、百花酿鸭件等诸种鸭菜。虽然比不上全聚德的水晶鸭舌等全鸭席,还是为北京的鸭在英国的知名度与覆盖面感到吃惊。
十二月去香港。在香港认路,最好记住那一带有什么饭店,港人喜欢吃,问饭店一般都知道。朋友请我吃饭,走上北京楼餐馆,打开典雅的菜单,赫赫然进入视线的,又是烤北京塡鸭。
北京还有没有比鸭更著名的、更放之四海皆叫好的、更雅俗共赏者少和气的、更可以赚外国人钱、扬中国人名的?正要写此文,一位京味邻居与我说及他的单位为了给检查团一个好印象,以便评定升级,在北京某家烤鸭店宴请全体检查团。肚子里塡满了北京塡鸭,说起话来自然如翻动水晶鸭舌那般令人愉悦了。鸭的功能是多元的、什锦的,包括转危为安、反败为胜、扭亏为盈。有一道菜叫:什锦全鸭。
「有富裕票吗?」
烤鸭店里那一张张餐桌,记录著一部部人间喜剧。旅游、野餐、歌厅、派对,这一切如何地时髦,也只是时尙,而不是深入到国人发肤的习惯,譬如:吃。再没有比吃更博大更圆通更灿烂更明白更精徽更泛滥更简单的了。晚间走在北京街道上,除大宾馆大商场外,灯火灿烂处都是大小饭店。没有饭店的街道,就黯然失色了。即便,街上有一座著名的剧场。
今年二月三日晚上六点,我走到北京的首都剧场。七点开演,自然还早。可是也觉得不该这么黑。就听有人问我:「有富裕票吗?」黑乎乎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样的寒夜,这样的黑暗,又有人问我有富裕票吗?对方还是如鬼魂般面目不淸。院子里,除两端亮著两支照明灯,剧场正门左右两个灯柱,全黑著脸。
于是想到大陆话剧界的黯淡与拮据。绝无烤鸭店的资本可以为剧场披上灯的彩衣,更无烤鸭店的源远流长的顾客。也只有首都剧场上演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戏,才会照例地出现黑色寒夜争购富裕票的悲壮场面。
这天演出《天下第一楼》。而首都剧场是中国话剧的天下第一楼啊!
《天》剧写民国初年名噪京城的烤鸭老字号福聚德的兴衰。那年头用现在的语汇讲,是一个转型期。宫里包哈局*的大执事来到福聚德说明天宫里要用鸭子,午时三刻从西华门进,先交包哈局验查,再进御膳房。福聚德掌柜卢孟实说误不了。执事问他手下可好,说万一冯玉祥再往宫里扔炸弹,咱也得找个去处。这时总统府侍卫处的副官带著几个民国士兵上。副官朝大执事行了个军礼,然后说,您别动,刚才那个礼是民国的,现在才是奴才我的。说著就按淸礼请安。副官问执事当今「上边」可好?执事问副官徐大总统可好?副官说徐大总统最尊重大淸,执事说如今皇上也崇尙共和。连皇帝也不像个皇帝的样子了,开玩笑打电话到福聚德,让送两只鸭子到西总布胡同六十五号的吴大爷家。福聚德伙计按门牌送去鸭子,六十五号那大杂院哪有吴大爷其人?还是大执事来时带来银子作为赔偿。卢孟实说皇上通过的电话,我们应当摆香案供起来。执事说,民国了,没那么多说头了。
烤熟的鸭子给说活了
这年头,管他太监行军礼,还是军人行喳礼,也不知谁是皇上谁是吴大爷。福聚德甚至有一道应时而生的菜,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杂烩。堂头常贵唱菜单,从拌鸭掌七寸、七寸糟鸭片一溜唱来,如单弦联唱,如京韵大鼓,韵味十足,丝丝入扣。最后唱到「中碗烩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又含而不露地把末几个字一个一个地吃进。如同看一出扣人心弦的集体舞,看著最后几个演员一个一个退出舞台。又如同看精采纷呈的高台跳水,跳水者在空中的表演叫人目不暇接,然而入水时却不起涟漪,归于平淡。
堂头常贵是福聚德场面上的总指挥,「咱们楼上的客人都到齐了,热菜听信儿冷荤走。」「五号帐到柜,几位吃好了,一共是三元六毛八。外边黑,慢走,回见。」「二位爷慢走。」人说:「常头儿,你这张嘴能把烤熟的鸭子说活了。」更有些老主顾是不见常贵不吃饭。常贵上下楼梯轻捷熟稔得好像脚不著地,只是顺著阶沿出溜,又快又没声响,顾客、伙计、上菜、下帐,在常贵的指挥下完成那一曲曲色香味的交响。
他知情知义,知道儿子小五发烧时卢孟实派人给他家送过钱,他常贵这辈子感激不尽。听说福聚德要把对手全赢德买过来,直叼念要对掌柜的言语一声,把那边的伙计多留几个。他知道做伙计的都不容易,都是为了妻儿有口饭吃。为了这,他谁都得侍候,从福聚德的东家,到大少爷二少爷,到新来的掌柜、侦缉队、太监、军阀、这爷那爷的主顾,甚至伙计们闹事也得他找补过来。再大的苦一口就咽下去,一张苦脸被他那大手一抹下去就成一张笑脸。倒好像他头部有一张塑料面膜,一捋下来就是一层保护膜。面膜,使他的脸显得光鲜、喜兴、悦人,使皮肤富有弹性──挨了打能弹出去,凹下去就能臌起来。受了辱还笑,受了苦也笑,身负重压身心交瘁还笑,苦不堪言走投无路也笑,无儿也笑,绝望也笑。
突然这天二少爷叫他去天津分号,常贵说他也得安顿安顿家。二少爷说你还怕跑了老婆子,今晚上的火车票我已经给你买好了。常贵暗自流下酸楚的泪。不是因为人家把他当个物件说搬天津就搬天津,也不是因为离不开这块他洒了几十年心血的伤心地,而是因为他儿子小五想上瑞蚨祥当学徒,可人家嫌他是堂子的儿子不用他,小五又非想吃这碗饭,这当儿偏偏叫他离家去天津!这时就听老主顾孟四爷到,常贵一把抹去泪,抹下一张喜兴悦人的面膜,甜溜溜地一串喊:「今儿给您安排的是楼上六号雅座。您瞧,门上雕著六子拜弥陀,今儿个不是正月初六,四爷您六六大顺,八面来风!几位爷,楼上请,小生子,吿诉后边,几位爷到!」
扭曲自己去弥合裂痕
抖擞著喊完这一嗓子,照例又是脚不沾地地出溜下楼,却在最后一级打了个软腿。他在福聚德几十年没跟人张过嘴,这回求大少爷与瑞蚨祥的孟四爷言语一下小五的事。他在大少爷身后缩著,蜷著,苦著,笑著,点头,哈腰,不知是把身子扭著好还是屈著好,如何扭曲只要儿子能好。但孟四爷还是说堂子的儿子不要。常贵说您甭说了,我该让人瞧不起,我该让人瞧不起。我谢谢大爷了 !
常贵继续唱菜单,只是声音顿时嘶哑了:「楼上鸭子三只,高苏二十,荷叶饼二斤,白……」突然,他手往前一伸,张开五指,栽倒在桌子上。
张著五个手指是什么意思?伙计们猜测是惦著小五。只见常贵艰难地张开嘴,气息微微地说:「白,白酒五两。」
说完倒在桌上再没起来。
以常贵忍辱负重的超载能力,和他的机敏、勤快、变通、包容,实在是我们五千年文明配造出来的人精。一个常贵,叫你笑叫你哭叫你觉得可爱可亲可贵可敬可悲可怜。谁当头也会觉得用常贵最得心应手。可是,如果有太多的常贵,扭曲著自己去弥合那弯弯曲曲的裂痕,这社会又能有多少突破多少开拓多少变革多少反其道而行的逆耳忠言呢?民国初年的常贵,经过了中国近现代史这百八十年的修炼,到今天已经蜕变得世故而圆滑不讲信义地假话真说。
常贵把人的承受力推向极致,然而他终究作不成人,终究一生非人。几千年封建文化的确可以落实到一个吃字──人吃人。
在天下第一楼里吃掉的,自然不止一个常贵。掌柜卢孟实一心想用自己的本事实现自身的价値,但终究钱在东家手里,大少爷二少爷这两根「搅屎棍」随意在店里支钱支人,终究使卢孟实心碎而去。
如同台词里说的:「谁当掌柜的,不论皇上、总统、长毛、大帅,谁来,也得吃鸭子。」越是乱世,越是只剩下一件事:吃;越是盛世,越是要巧立目名地吃。福聚德变成全聚德,二十世纪晚期烤鸭店遍布京城,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二月三日晚上我与全场观众向台上的卢孟实、常贵,向天下第一楼里的芸芸众生们抛去掌声后,走出首都剧场,回到住所不经意地打开电视机,却见萤幕上映著一行字:「本节目由前门烤鸭店特约播映。」
我眼前叠映著伸出手张开五个手指猝然而亡的常贵。常贵如果在今天,那么京城众多的烤鸭店会争出高薪聘他。今天写烤鸭店,那饭桌上的生意、饭店间的竞争和北京烤鸭入洋籍后的奇遇,故事可就多了。
说来说去,不过是北京有只鸭。
文字|陈祖芬 大陆报导文学作家
*包哈局
宫里御膳房专门负责烧烤食品的部门。
大陆话剧界绝无烤鸭店的资本和源远流长的顾客。只有首都剧场上演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戏时,才会照例地出现黑色寒夜中争购「富裕票」的悲壮场面。这天演出《天下第一楼》。而首都剧场是中国话剧的天下第一楼啊!
《天下第一楼》本事
名噪京师的烤鸭老字号「福聚德」,创业于同治年间。传至民国初年,掌柜的唐德源因年迈多病退居内室,店业全仗二柜王子西协助两位少掌柜惨淡经营。怎奈两位少爷与鸭子无缘,大少爷迷玩票戏,二少爷崇尙武林,闹的店铺入不敷出,王子西几次向老掌柜推荐他的换帖兄弟卢孟实来操持店业。这一天正是福聚德算大帐的日子,堂头常贵好话说尽的支应走了前来要帐的客户们,直到深晚,两位少东家才迟迟归来。人齐分帐,伙计们个个所得无几,厨师罗大头当即摔杆子不干,而帐本上尽是两位少爷玩乐的透支。为此,老掌柜气得咽了气,老人最后一句话:「快情卢孟实!」
卢孟实的先父也是由山东来京谋生的「五子行」*,因不堪东家歧辱气病身亡。生性聪慧的卢孟实立誓要干一番事业来,以泄人间不平。面对势如累卵的福聚德,他绞尽脑汁,结果在不长的时间里,竟使这三间老屋翻盖起二层楼。卢孟实之所以能使福聚德东山再起,除了靠他本人的精明干练,还得助于与他相好的靑楼妓女玉雏姑娘,更靠技术超群的厨师罗大头和善于迎来送往的堂头常贵,这正是:「饭馆让人服,全仗堂、柜、厨。」紧接著,卢孟实又聘请了名厨在店内添设了热炒。行里人虽有矛盾,但由卢孟实和常贵从中周旋,化解了一些明争暗斗,生意遂内和外顺。
光荫荏苒,一晃十年过去,福聚德名噪京华。此时,唐家的二位少爷在流言蜚语的怂恿下,与卢孟实争起了东主财权。大少爷硬是要从柜上任意支取,二少爷则一定要把堂头常贵带往天津他的福聚德分号。只可怜常贵一辈子卑躬屈膝任人差使,竟在端盘走菜时气绝身亡,再加上侦缉队在店中查出罗大头藏有烟土,除非承担一切责任。待了事之后,卢孟实进一层明晰人间事理,也就离开福聚德回他的山东老家去了。临行前,他托玉雏姑娘留给东家一副硬木漆
金对联:
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
只三间老屋,时宜明月时宜风。
(横批)没有不散的宴席。
(转载自〈天下第一楼〉节目单)
*五子行
旧社会把厨子、戏子、窰子(妓)、澡堂子、剃头挑子称为「五子行」,是被人歧视的下贱行业。
《天下第一楼》
编剧:何冀平
导演:夏淳顾威
设计:黄淸泽、方堃林、鄢修民、冯钦
如果有太多的常贵扭曲著自己去弥合那弯弯曲曲的裂痕,这个社会又能有多少突破、多少变革、多少反其道而行的逆耳忠言呢?常贵把人的承受力推向极致,虽然他终究作不成人,终究一生人非人。几千年封建文化的确可落实到一个吃字──人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