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人能奏好西洋音乐吗?」小泽征尔、马友友的音乐成就和国际令誉,已是既有见证;胡乃元、邓泰山亦以国际大赛盟主博得肯定;陈万荣则以演奏古钢琴开创音乐前程。他们都是杰出的亚裔音乐家,这个月都将莅台演出,爱乐者有幸接连聆赏东方人的西方古典音乐成就,意义不凡。
塔克威尔、邓泰山、胡乃元室内乐之夜
11月7日 19:30
国家音乐厅
大师与乐团的完美交集(钢琴/邓泰山)
11月9日 19:30
国家音乐厅
维也纳爱乐管弦乐团(指挥/小泽征尔)
11月12、13日 19:30
国家音乐厅
马友友大提琴独奏会
11月14日 19:30
国家音乐厅
陈万荣古钢琴独奏会
11月29日 19:30
国家音乐厅
二十世纪七〇年代以后,东方音乐家开始向世界乐坛进军。由小泽征尔、祖宾.梅塔及马友友领军,迈向国际乐坛的顶峰。八〇年代以后,年轻一代的亚洲音乐家们继而崭露头角,世界著名的波兰华沙国际萧邦钢琴大赛,于一九八〇年首度由东方人越南籍邓泰山获得首奖以后,激发起东方人参与各项国际音乐大赛的热潮,并且佳绩频传。我国的林昭亮、胡乃元也在小提琴界夺得殊荣而跻身国际乐坛。今年十一月于国家音乐厅陆续有胡乃元、邓泰山、小泽征尔、马友友及陈万荣等杰出的东方音乐家演出,其精采自是可期。
柔和、感性的小泽征尔
小泽征尔是此次来台的亚裔音乐家中年龄最长者,一九三五年出生于中国沈阳,双亲都是日本人,父亲为牙医师。六岁回到日本时他的日语能力远不及中文,因而受到同学的嘲弄,使他备受创伤。从小小泽征尔便展现过人的音乐才华,贫穷的父亲听到横滨市有架旧钢琴出售时,立即和小泽的两位哥哥租了一辆手推车,花了几乎三天的时间将钢琴搬回家中。这份爱心,小泽永铭心中;小泽也没有令父兄失望,立即表现出他在钢琴上的才能。不幸,十四岁时因橄榄球赛折伤食指,无法继续往钢琴发展而兴起成为指挥家的念头,于是进入桐朋音乐学院跟随他最敬爱的老师斋藤秀雄学指挥。一九五九年前往欧洲,以一部摩托车闯荡欧洲大陆,过著辛劳而凄凉的流浪生活。当年夏天,获得法国贝桑松(Be-sançon)指挥大赛首奖,受到波士顿交响乐团指挥孟许(Charles Munch)赏识,到美国檀格坞(Tanglewood)受教于孟许。
一九六〇年八月获得库塞维兹基奖(Kous-sevitzky),随后又获得卡拉扬的垂靑与伯恩斯坦的钟爱,尤其与伯恩斯坦只有一面之缘,即受提拔为助理指挥。一九六二年受聘为日本NHK交响乐团指挥;但是,他那充满感情的音乐诠释方法,不为乐团所接受,他也不肯妥协而与NHK断绝关系,再度回到西方舞台,在多伦多、旧金山等地指挥。一九七三年起担任波士顿交响乐团总监,二十年来带领著乐团到欧洲、日本及中国大陆演奏,提高波士顿交响乐团的国际声誉,也为他自己闯出名闻世界的名气。小泽指挥过柏林爱乐、维也纳爱乐等世界最好的乐团;更难得的是,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将一个默默无闻、临时组合的管弦乐团提升到惊人的水准。一九九〇年五月小泽回到日本,为水户艺术馆开幕指挥临时组成的室内乐团,演奏莫札特嬉游曲、柴可夫斯基弦乐小夜曲。这场令人感动的音乐演奏经由衞星电视转播,让日本观众再度亲炙小泽的音乐,并看到他在结束时为团员的卖力而激动得落泪。小泽就是这样一位至性的音乐家,他与所带领的波士顿乐团好像一家人一样。
他的指挥风格颇受伯恩斯坦的影响,全身都有一种特有的感染力,使团员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他所要求的领域。他有惊人的记忆力,所有演出几乎都是背谱,对古典、浪漫与现代音乐均能胜任。他的指挥虽没有卡拉扬、伯恩斯坦等大师的权威感,但是,有他自己行云流水的指挥姿态,对细致优雅的法国印象派音乐及偏重弦乐柔美的音乐拥有特殊的诠释风格,而后期浪漫派音乐,近来也逐渐有了雄浑的气魄。在接受Ted West访问时,小泽征尔曾说:「我的工作就像交通警察。但是对交通警察来说,只有红、黄、绿三种颜色;对我来说,那要多得多。例如,乐谱上标记著『悲伤的』,但是要如何悲伤?那一类型的悲伤?是寂寞的、悲痛的、深沈的,还是愤怒的悲伤?作曲家并未说明,所以我必须作出适当的决定。一般来说,音乐是快乐、有趣、悲哀或是寂寞等等,用一个字来表达是很容易的,但是在音乐中,你必须去感受那情感的本身,让它直接进入心灵深处。」
小泽征尔的音乐是来自他生命中的情感,他至今在生活方式、精神思想上还是十分的日本化;但是他经过深刻的历练与情感的挣扎,使他的音乐也越来越有纯净的内涵。毫无疑问,他已跻身当代一流指挥家之林。至于他是否能成为世纪伟大指挥家之一,就要看他在往后的十至二十年间,在艺术领域上能否更上层楼,博得一代大师的令誉。
非凡特质的马友友
一九七七年马孝骏博士担任中国文化大学音乐系主任时,将他的儿子马友友首次介绍给国内音乐界,并经常津津乐道他如何训练、教导五岁的马友友。友友则用开玩笑的口吻,戏称他父亲的教学法为「教鞭和铁链」。他说:「那时一天只学两小节,一年之后拉完巴哈的三首无伴奏组曲,而且上台演奏震惊了巴黎音乐界。人人都对我父亲说:『马老师,你可把娃娃整惨啦!』其实并没有那么惨。父亲不主张练琴时间过长,祇是要求练习必须聚精会神,用尽心力。每天我祇练五到十分钟,每次练习必然全神贯注。可想而知,我是多么厌恶那十分钟啊!不过,巴哈的几首组曲,从那时起就和我形影不离了。一个乐句,如果第一次不能克服,就要思考如何解决这个困难。因此除了练技巧外,又得学思考。」
在巴黎第一次公开演奏会后不久,全家移居美国纽约。大提琴泰斗卡萨尔斯听到友友的演奏大为惊讶,随即将他和姊姊推荐给伯恩斯坦主持在华府电视转播的「美国艺术赛会」。到场贵宾包括甘迺廸总统夫妇及五千多位文化、政治、社会领袖,同台演出的都是艺术巨匠如马丽安德森等著名音乐家,他姊弟俩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却获得热烈掌声。
一九六四年在小提琴家艾萨克.史坦(Isaac Stern)推荐下,到茱莉亚音乐学院随大提琴家罗斯(Leonard Rose)学琴,从九岁到十六岁共七年。据罗斯回忆说:「友友到了十一、二岁时已跟我学完了大部分较难的曲目,他可能是古往今来技巧最好的大提琴家,我常常被他难倒。」
十二岁时由经纪公司安排与旧金山少年交响乐团合奏演出,获得乐评:「信不信由你,这个孩子应与卡萨尔斯、罗斯等齐名。」
友友高中毕业时,已没有可难倒他的技巧,史坦建议他进哈佛大学选读德文、社会学等拓展见识的课程。他原已精通中、英、法三种语言,从三国文化中吸收各种不同特性,加以融合。就读哈佛之后他暂时不把重心放在音乐而结识各行各业的朋友,眼界豁然开朗,无形中使他对音乐、语言和人之间有独特看法,形成他特有的非凡特质。一九八二年访日演奏时接受黑田恭一访问,他说:「音乐就像语言那样,越早学习,就越容易成为自己的东西。而且音乐的内容是任何人都可以学习的。我本身实际上几乎分不淸是什么样的人。我所流的血液和肉体是中国人,却出生在法国,接受法国文化的洗礼,然后又在美国受教育长大。因此,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音乐是从一个人的生活中培育起来的,在什么样的文化,或任何场所都可以学会,从这样的意义看,音乐实在是一种国际语言。我时常要探索这样的问题:我能不能表现得很好,或是演奏得比别人出色?……使人觉得最不舒服的是,居然有人问我,东方人能奏好西洋音乐吗?这样的想法和态度是绝对错误的。」
友友这番话确实精采。最后访问者突然问:音乐是什么?他竟能毫不迟疑的说:「是人的表现!」这真是看透音乐与人的关系后,最深刻、最具体、也是最抽象的精确答案。他所演奏的音乐虽然是直觉的感性重于知识的理性,但是音乐天真、自然而不空洞,虽有超绝的技巧,却不因而恃才傲物,夸示炫耀技巧。这些从他这十余年来对演奏与录音曲目的安排,可以看出是经过周密的思考后,采取对自己艺术成长过程最有效率的安排。从开始他就避开十九世纪需要技巧的曲目(不是不会),而从海顿的协奏曲开始,将简单的曲目拉出自己的风格,然后将克莱斯勒和帕格尼尼的超高技巧小提琴曲改编为大提琴演奏,慢慢开始展示他的技巧;接著以圣桑和拉罗展现他潜心于十九世纪乐曲的努力,最后才是向他的成名曲巴哈无伴奏组曲挑战。他的音乐也由海顿的纤细,转到新鲜、充满感性、舒畅旋律的巴哈。或许有人会说这不是原有的巴哈;但是,这的确推翻我们过去对巴哈的刻板概念,而且是极为卓越的演奏。
至此,他已完全站稳国际一流演奏家的地位。此后,开始逐渐扩大曲目范围,勇敢地向大协奏曲、大奏鸣曲挑战。他证明了艾尔加大提琴协奏曲不是女性专利(由于过去女大提琴家杜普蕾的演奏非常出色),也在德弗札克B小调协奏曲中,奏出充满冥想性的深远意境与思鄕情怀。除此之外,不断以室内乐的组合,使他的艺术境界加深加广。十余年来他已录完大部分重要的大提琴曲目,更可贵的是,从录音中表现出他不停的成长。
爱乐者在欣赏他的音乐时,多注意他那美妙的揉弦奏法(vibrato),他的揉弦所产生的颤吟完全不是装饰的,而是每一音都有深刻表情,具有支配人心的强烈动力。特别是在音乐交给管弦乐总奏的一瞬间,他的琴音好似提到极限,忽然向空中放射,所造成的效果是无尽的美感与动人。尤其自一九八五年所录艾尔加的协奏曲以后,把过去纤细的音响线,成长成强靱而热烈的丰富振动;海顿、巴哈的长大音阶线条,变成富于整体的美感,流露出微妙情感,展现他的魅力。由此可见,三十岁的马友友的确比二十多岁时有重大的蜕变。这对艺术家而言,是最可贵而重要的。
迈向国际乐坛的亚裔杰出演奏家
除了走向大师级的小泽征尔与马友友外,十月间陈毓襄与台湾省立交响乐团演出柴可夫斯基降B小调钢琴协奏曲,十一月另有胡乃元与邓泰山联合演奏会及独奏会,以及新加坡华裔陈万荣的古钢琴独奏会。他们都是正在努力奋斗,期望获得更多更高的国际肯定,以求立足于竞争激烈的国际乐坛。然而,一位演奏家的成功与否,本身的技术、涵养固然重要,机遇、运气与经纪人对艺术家的包装更是成功的关键。
他们四人中以邓泰山出道最早。一九八〇年他在一百多位来自全世界的高手中,获得人人羡慕的第十届华沙萧邦国际钢琴大赛首奖,是第一位获得此项荣誉的亚洲人(傅聪获得第五届第三名)。萧邦大赛自开办以来,能够在二十位以上世界著名音乐家组成的评审团、每年一百多位的参赛者中,获选为第一名的,大都已有能力成为独当一面的钢琴家。邓泰山获得一九八〇年第十届第一名时,还是莫斯科音乐院三年级学生,得奖后曾获邀在世界各地演奏。他矮小的个子却有一双不小的手,一头长发给人淸纯、稳重的感觉。音乐相当细致,触键手法变化多端而达到具特性的音响,是萧邦音乐中不可或缺的诗意特质。他对萧邦钢琴作品有不同于他人的个人风格,尤其夜曲的弱音具有非常特殊的音响美感。
比赛过后,邓泰山回到莫斯科音乐院继续学业,到一九八三年毕业时,演奏曲目已大有拓展。一九八五年再度到日本作全场萧邦作品独奏,两年前亦曾来台举行独奏会,可惜演奏曲目不是拿手的萧邦作品。在可见的宣传资料中显示,他已有随时演奏二十八首钢琴协奏曲的能力,可见他自获奖后的十余年间,大幅扩展曲目,具备成为大钢琴家的架势。此后,端看他的艺术风格是否随著成长,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胡乃元自从一九八五年获得比利时伊莉莎白国际音乐大赛金牌奖后,是最勤于回国演奏的音乐家。他的琴艺细腻,在音乐技巧与对音乐敏锐感受的诠释能力上是无庸置疑的,然而目前的乐坛极重视个人包装,外型的帅、美是经纪公司广吿宣传的基本招术,也较易受到一般听众喜爱而打进国际乐坛。胡乃元不以外型见长,又缺乏特殊机遇,未来,唯有不断加深艺术涵养,创立风格以及扩展演奏曲目,期遇有识之经纪人加以推销。
然而,一个演奏家成长的最佳途径是透过舞台演奏,从舞台上吸取经验,学习如何将音乐以自己最大的能量发射,获得听众的共鸣,再进而寻求增强自身的能量,如此周而复始,不断激励,才能提升艺术水准。因此,国内教育及文化单位亟需拟定培训演奏人才策略,甄选有潜力可造就者,多多给予舞台磨练。有朝一日能有一两位扬名国际,即使他入籍别国,还是中国人之光。
因此,今年秋季连续邀请华裔演奏家来台演奏,是别具意义,而且早就该做的。例如陈毓襄,她十八岁能挤进一九九〇年莫斯科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大赛的最后决赛,已是难能可贵;我们如果让她在参加下次大赛之前,能在国内做一个热身──演奏全套比赛曲目(包括协奏曲),无论她是否能得奖,对她或教育国内听众都有很大助益。而陈万荣虽是新加坡人,也属华裔音乐家,对国内而言,尙属陌生,他以古钢琴演奏另创一条演奏路线。我们若能以爱心热心来关怀他们,说不定他们会为二十一世纪的亚裔音乐家们创造出光明的前景。
文字|彭圣锦 文化大学音乐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