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会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乐团呢?因为他们是为了对音乐的爱而演奏的……因为他们对自己传统的骄傲与热爱,而我正是以爱来实践生命的人,是对音乐的热爱使我们在一起。」
──伯恩斯坦
我自一九八七年开始在维也纳求学,六年的音乐生活中,维也纳爱乐(以下简称「维爱」)很自然的成为我学习指挥中最主要的营养资源。维也纳城小,各艺术表演场所及音乐学院位置集中,省了我不少长途奔波的麻烦。每夜歌剧院廉价的站票及各排练场的广开「旁」门,令我们这些学指挥的学生能终日流连各大乐团排练场所,与大师们为伍。还记得第一次进入爱乐厅,从侧门小洞口望见阿巴多(Abbado)指挥「维爱」,排练贝多芬第五及贝尔格的三首管弦组曲情景,令我永生难忘。我前四年的指挥学生生活,就在常跑音乐厅、歌剧院及音乐院中消磨。在音乐院中接触到的老师,或曾任「维爱」首席,或现任首席、团员,或在歌剧院任声乐教练。总之,是在「维爱」的围绕中成长。
得天独厚的音乐传统
一八四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是「维爱」的诞生日。当天,由Otto Nicolai(1810—1849,歌剧《温莎的快乐妻子们》作者)指挥Philhar-mouische Akademie(维也纳爱乐原名)第一次的公开演奏会。在此之前,维也纳还没有职业的音乐会乐团。一百五十年来,它挟著得天独厚的傲人传统──直接承袭海顿、莫札特、贝多芬,经历过与布拉姆斯、布鲁克纳、史特劳斯、马勒、荀柏格、贝尔格、魏本等人的密切关系,更不用提那些曾驻足维也纳的大师们──成为西方文化一项伟大的资产。
「维爱」可能是世界上最保守的大乐团,它在各方面都还保有初创团时的风貌,它的特点是:
⑴成员全来自国立歌剧院乐团团员,但其组织、财务完全独立。
歌剧院乐团是个庞大的组织,每晚演出不同的歌剧,因此需要很完善的递补制度,年轻团员先被计划性的安排坐在后面「实习」(维也纳歌剧院演出前,乐团通常是不彩排的。)经过数年熟习各曲目后,他可能被邀进入「维爱」。当然,个人的意愿是被尊重的,就有不少杰出的歌剧院团员终生没有进入「维爱」。古老的「学徒」制在此仍或多或少的发挥作用,「维爱」的团员大多在音乐院任教,他们把前人传下的乐曲诠释、奏法再传给学生,把好的学生带进「维爱」。乐团使用的谱,有数代传下的弓法、指法,传统的速度变化、强弱、分句,各大师如马勒、理查.史特劳斯的手迹眉批。由此,我们或许可理解,为什么他们能发出如此同质性(homogeneous)的声音。
⑵所有事务全由团员投票决定,行政执行由团员选出的十二人委员会担任。
「维爱」的不公开招考团员,不收女性,是令当今世人(包括众指挥大师们)摇头顿足却又无可奈何之事实,由此也可见此团自主性及封闭性之高。另外,我们还可从与他们合作过的极有限的指挥名单中,一窥「维爱」的个性。
在一九三三年之前,「维爱」尙没有主要指挥,重要者如Otto Desoff(1860—1875),Haus Richter(1875-1882及1883—1898),Gustav Mahlev(1898—1901),Felix Wein-gartner(1908—1927),Wilhelm Furtwäng-ler(1927—1930)Clemens Krauss(1930-1933)等人,这些可说是在「维爱」的发展中贡献出力量的人。自一九三三年后至今,「维爱」不设常任指挥,而是邀请世界少数顶尖的指挥(还必须是团员欣赏的)担任客席。一年十次的定期音乐会(Abonnement Kon-zert),一次两场,各在星期六下午三点半及星期日上午十一点,是维也纳音乐生活的主要焦点。多年来,与「维爱」激发出特别光芒的客席指挥有贝姆Böhm、卡拉扬Karajan、伯恩斯坦Bernstein,他们与乐团的关系是持久而果实丰硕的。另外,萧提Solti、海汀克Haitink、朱里尼Giulini、阿巴多Abbado、杜南伊Doh-nanyi、克莱伯Kleiber、马捷尔Maazel、梅塔Mehta,慕提Muti、戴维斯Davis、李汶Levine、普烈文Previn等人也带领过不少令人难忘的音乐会而与乐团保持良好的关系。小泽征尔则于近年成功地打入维也纳,而成为唯一活跃于「维爱」的东方指挥(虽然他早已名满天下)。
文化背景养出来的音色
一个成熟乐团的声音是经过经年累月的去芜存菁,加上指挥的辛勤灌漑,导致每位团员对音质一致的想像而获致之成果。而比声音与孕育它成长的文化背景之关系,就如胎儿与母亲一般的密切。「维爱」之音可说是维也纳古典大师为世人留下之忠实的乐音。它的特色是:自然、精致、圆润、乾净。世上常有乐团音色乃指挥塑造出来之说,据我看「维爱」却全不是这回事,他们的声音是由得天独厚的文化背景「养」出来的,任何大师都无力改变这个事实。伯恩斯坦早年与「维爱」排练马勒第五,乐团试了好几次还是无法奏出(或不愿奏出)马勒式夸张的声音对比,甚至有团员埋首嘀咕:「垃圾音乐!」伯恩斯坦终于大发脾气,气呼:「拜托,这可是你们的音乐呀!」
「维爱」的管乐器与世界各地统一的规格相异,尤其是双簧管、法国号,有不同的指法、吹嘴、簧片。其他如竖笛、巴松管、小喇叭、伸缩号也都有其独特的构造,这也是外国人很难进入「维爱」的重要原因。诸多限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要发出与众不同、圆润、细致的声音。
在弦乐方面,团员使用的乐器全是同一厂牌,相近年代制造的乐器。我们可以想像一群对乐音已有一致共识的人,使用一样品质的乐器演奏出来是何等景象?「维爱」的中提琴声音醇美,像散发著淡淡的酒香,全无一般乐团乾㿜的窘象。低音大提琴则惯例排成一列在整个乐团后压阵,只见十数位彪型大汉平均地在后面一字排开,将整个音体包上浑厚温暖的最低音。「维爱」的弦乐合奏以细致闻名,他们能奏出如蝉翼般透明轻盈,却又微微颤动的生命感,在莫札特的快速乐段中,没有人能奏出如他们那样淸楚而精巧的细碎音粒。在乐曲需要指挥带领下,他们也毫不迟疑的奏出气势宏大、虎虎生风的乐段。
维也纳爱乐与众指挥大师
伯恩斯坦说:「在我与维也纳爱乐间产生了一种化学性,是我无法解释的反应,常有人问我,何以在一个最保守的欧洲乐团与一个典型美国指挥之间,能产生如此和谐持久的关系?我想,首先我不认为他们保守(虽然他们在很多方面的确保守,例如不录用女团员),正如我不认为自己美国一般。为什么我有时候会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乐团呢?因为他们是为了对音乐的爱而演奏的,不是为了钱──他们的钱是在歌剧院赚的。他们在台上演奏是因为他们对自己传统的骄傲与热爱,而我正是以爱来实践生命的人,是对音乐的热爱使我们在一起。」
的确,伯恩斯坦是迄今第一位澈底征服「维爱」的美国人,他是以指挥威尔第歌剧《法斯塔夫》与维也纳爱乐做首度的接触(通常指挥与「维爱」的首度接触是歌剧,大伙儿满意后才邀请指挥音乐会)。据他自己回忆,排练中,他先花十分钟口述乐曲重点处理,团员竟明显表达出不耐烦(其时伯氏已是举世闻名)。一看情形不对,他话未说完就只好匆匆开始,仅仅数分钟的时间情势大转,团员被他热力感染,一曲奏罢他与团员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将是一生的。」我有幸在维也纳赶上伯恩斯坦与「维爱」的晚年合作,亲临了几场世纪性的感人名演。以「维爱」的个性,它与指挥通常是交流、碰撞的方式接触,任何指挥,若能在短暂的碰撞过程中与乐团迸发出异样的光芒,就能算成功了,而伯恩斯坦是少数除此之外还真正能给这个乐团东西的大师。
是在一九八九年五月吧,卡拉扬生前在维也纳的最后一场音乐会,我躬逢其盛,曲目是布鲁克纳第七。这首布鲁克纳哀悼华格纳之死的挽歌,没想到也成为卡拉扬自己在维也纳的绝唱。卡拉扬时而停止挥拍,凝神倾听音乐;乐声甫止,他蹒跚迈入后台,任凭听众鼓红了手掌,他再也没有回到舞台。
克莱伯与「维爱」又是另一番景象。他年纪并不算顶大,六十出头,地位却是出奇的高,近年来两度任新年音乐会的指挥,可见大家对他的喜爱。他个性敏感、多变,常常取消音乐会。马捷尔才气横溢,可是其高傲的个性不见容于维也纳。阿巴多的平易近人,敦厚朴实则博得众人好感。因缘际会,我在维也纳看得最多的就是阿巴多的指挥,他的指挥气势庞大,充满了「力之美」,尤其是歌剧方面的演奏与维也纳爱乐做了最完美的结合。他是个不擅排练而在音乐会上光芒四射的指挥。曾有团员说:「我实在不知道,他在排练什么?我只记得,他的音乐会都很成功。」
小泽征尔虽然在卡拉扬邀请下,已在萨尔兹堡指挥过「维爱」,但第一次在维也纳接触「维爱」是一九八八年,也是透过歌剧──柴可夫斯基的《尤金.奥乃金》,演出成功,算是攻下了维也纳这个顽固的桥头堡。接下来是一九九〇年的定期音乐会,曲目是贝多芬第四及巴尔托克管弦协奏曲。还记得当日电台播音员报道:「今天维也纳爱乐由日本人小泽征尔指挥」。当天的贝多芬,演奏得颇为规矩工整,速度中庸,处理得精确却缺乏想像空间,可能小泽多少顾忌著维也纳的保守乐评吧!下半场则如鱼得水,小泽的节奏、原创、野性与美国化(以维也纳观点来说)都藉著巴尔托克的音乐释放出来,乐团欢快的演奏,又是一场成功的音乐会。此后,小泽与「维爱」得到类似其他大师的关系,实属不易。
小泽是典型以身体带动音乐的指挥,看他指挥节奏感强烈、复杂度高、色彩性浓的音乐,真是最大的享受,但他在处理德奥一些较沈郁雄浑如布拉姆斯、布鲁克纳等人的音乐,却尙未能完全说服人。有一次他率领日本的斋藤秀雄乐团在维也纳演出布拉姆斯第四,适逢伯恩斯坦也在维也纳,伯氏对记者说:「今晚我要去听我学生的布拉姆斯,若他成功的话,我给他一个拥抱。」至于小泽有没有得到那个拥抱,则没人知道了。
这几年来跟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看「维爱」排练,虽偶有与管理员捉迷藏的情景,但累积下来,各大师与乐团合作的风貌也都看到了。有的指挥谢绝参观(有特别敏感者如克莱伯,特别大牌者如卡拉扬),我们只好轮流从侧门的小洞口偷窥,或者乾脆打道回府。也有的指挥特别欢迎观众,人愈多他愈来劲儿,伯恩斯坦可为代表。大部分的指挥则采无所谓的态度,如阿巴多、梅塔、慕提、李汶、朱里尼、普烈文。一般观众看的是音乐会上光鲜灿烂、完美的演奏,及微笑的指挥与团员,我们却感兴趣看那尙未成型、指挥家毫不威风的与团员搏斗的过程。很有趣的是,团员不管是多么伟大的音乐家,只要一堆人坐上台去,就是一副要指挥来管的样子。而指挥处理事情的手腕、个性都是我们注意的。有严父型(卡拉扬),良师型(伯恩斯坦),木讷偶被欺负型(阿巴多),人格感召型(朱里尼),脾气好的伯父型(海汀克、纽曼),没有架子但要求严格型(普烈文)人缘好的兄弟型(梅塔),年轻但不可侵犯型(慕提),唠叨型(史坦Horst Stein)。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永远在微笑的克莱伯以天马行空似的手法,驾驽乐团,很难想像他在排练时是个绝难取悦的完美主义者。
如前所述,维也纳爱乐是西方文化的一项寳贵资产,虽然时间的巨轮不断的带出许多新兴超级乐团,而维也纳爱乐在很多方面或许也已落伍了,但是,只要人们对莫札特、贝多芬、布拉姆斯等人的热爱不稍减,维也纳爱乐就永远是世人的最爱。
文字|吕绍嘉 指挥家
很有趣的是,团员不管是多么伟大的音乐家,只要一堆人坐上台去,就是一副要指挥来管的样子。
他们能奏出如蝉翼般透明轻盈,却又微微颤动的生命感。在莫札特的快速乐段中,没有人能奏出如他们那样淸楚而精巧的细碎音粒。
「维爱」之音可说是维也纳古典大师为世人留下的忠实乐音。它的特色是:自然、精致、圆润、乾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