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步入池水,剧场里处处闪烁著水光。从一枚卵,到多枚,复生的卵站立;四极的钟散放著金属的淸脆,是不可抗拒的共鸣。砂和水,阴和阳,表演沉溺在一种节制、纯净的肢体美学之中。
山海塾舞踏
4月8、9日 19:45
国家戏剧院
勘寻著一处的空无,然后挑了任一点,让卵站立,小心翼翼地。对话。(注)
舞台是相当沉静的。在昏黑的灯光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四方格子大大地铺著。我们有些焦虑,怎么是这样的自我设限呢?感觉舞踏应该是狂放的,不断地揉碎任何框架的,如今千里迢迢来到香港看舞,却是一种大惑不解。
对舞踏的了解,在台湾,几乎就是白虎社的代称了。在昏黑中,应是狂放的肢体,丑恶地挑战以往的美学记忆,以威胁的挑拨让人们向来安逸的中产阶级美感开始躁动不安。
从一枚卵,到多枚,随著一枚接一枚的复生,空间充满了卵。个体化为群体,每枚都站立了,贴紧著地面,独立而沉然地站立。一种显而易见的松弛状态。
典型的新时代音乐,有些过度熟悉的喜多郞风格,甚至加重了我们的不安,陈腐的一切都是我们对前卫渴望的必然落空。
忽然,怎么形容呢?声音和波影共鸣,一种无法想像的巧妙,开始充塞了整个舞台,让你摒息、昏眩。无力的肢体暴现,却已在孱弱的一牵一动中不知怎么地有力的震荡了整个歌剧院。
从点的占有到空间共拥的保护,在濒临窒息之际终止了所有过程。
声音,化为一种无所不在的影子;而肉体,在无所谓的拘谨,无力中窒息了在场的观众。
勘察著场景,每一卵的垂直线于是向下延伸至地心,然后在放射的线条中朝上。
肉体开始瓦解了。充满细腻的上半身,各种手的姿态和庄严上升的头颅,开始陷落在一次又一次下半身无力地溃败。人不是摔倒,而是整个甩身体在大地之上。毁灭,寂静而无情的毁灭,一次又一次挣扎向上的男性欲望全然瓦解了。阉割,我忽然想到了二次大战后废墟中的日本男性。
椭圆的身体,不动地站立。
砂和水,或者,阳和阴。身体沉溺著,在淸澈的落水声中,砂漏击在肌肤的金属声因为轻微,益发显得响亮。肉体天生注定是被击垮的,在天地之间,不论阴阳都是顚倒的一种挫败。舞台上的人仿佛充满著魄力,充塞了整个剧院;然而这种力量却是来自挫败,来自无力,来自男性挣扎著让自己阳刚的一种真正的脆弱。
试著走在其中而不要弄倒了,小心地踩步,足踝先落地。
站在中心的,是天儿牛大吧。曾经用自己倒悬的身体,在东京摩天大楼间,用悬落的风中线来测试空气动向的;甚至连地心引力,都足以摧毁他友伴的年轻生命。绽放的血花,肉体模糊地散在大楼之间。是的,像卵一样,肉体是如此无力,以致必须收敛,成为最谨愼的存在,危颤颤地站立。
或者,脆弱的是男性睾丸。越来越膨胀的上半身,特别是试著涵盖著宇宙天地的大脑理智,几乎不需用力就足以拧碎自以为是的雄卵。
前、侧、和背表情随著任何人的走过而变化。我们看著这一切,遭包围,从背后攫掳。
几乎是不可抗拒的,无力成为最是四处散放著魄力的。四极的钟散放著金属的淸脆,几乎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共鸣,身体像碎片一般震荡起来了。
回首,一切消失了。空无。
而压抑也成为一种美学的极致。山海塾,一个耳闻许久的团体,突然在狂乱四处挣扎奔跑的舞踏传统里开始安静下来了。于是,又回到了宇宙混沌之前的原初宁静,以节制的美学,散布了一种安静的不安,一种无所不在的恐怖。没有奔跑,只有绝望。
一段展开的旅程。
而二次大战的废墟开始潜抑在人们不愿去触碰的潜意识深处了;而安保斗争的呐喊迷失在都会的大楼与大楼之间了。
周而复始的步程
肉体,因为自以为是神明的妄念终于幻灭,而开始因为毁灭而存在。
(注)所引用的诗为天儿牛大原作。
文字|王浩威 医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