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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薇希翻阅作者在《表演艺术》杂志为她所作的报导。(金庆云 提供)
面对大师 面对大师

轻轻地掌握,轻轻地松手 路德薇希回首五十演出生涯路

我的母亲常说:「一个歌唱家要是不能在歌剧、神剧、艺术歌三方面都有所成的话,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歌唱家。但你不必唱得跟这个人或那个人一样,你必须找到你自己的本质、你自己的方式。」每一样东西都有一定的时间,你必须轻轻地掌握,轻轻地松手。这正是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停止职业演唱,这就是慢慢、轻轻地松手。

我的母亲常说:「一个歌唱家要是不能在歌剧、神剧、艺术歌三方面都有所成的话,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歌唱家。但你不必唱得跟这个人或那个人一样,你必须找到你自己的本质、你自己的方式。」每一样东西都有一定的时间,你必须轻轻地掌握,轻轻地松手。这正是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停止职业演唱,这就是慢慢、轻轻地松手。

金庆云(以下简称金):您的母亲是您最重要的老师。您在家里是不是有规律的上课?可否描述一下你们上课的情形。这和一般的声乐训练有什么不同?

路德薇希(以下简称路):我们上课的情况很普通,不同的是我们都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们一直不停地上课。我们随时可以讨论技巧问题,即使我一个人练唱的时候,我的母亲也会在隔壁随时纠正;所以这是一个每天不断的训练。我的母亲对我唱的东西都了如指掌,她传给我的也是她毕生的经验。主要的课程当然也是技巧训练,我常说,这是歌唱的两条腿。

传奇性音高训练

金:除了「每半年提高半音」这传奇性招展音高训练之外,您的呼吸悠长,音乐均匀也是独一无二的。有什么特别的秘诀吗?

路:呼吸和声音的均匀,(笑)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秘密。呼吸当然是可以锻炼的,一切都是可以锻炼的。但这也是一种天赋,一种在歌唱时恰当运用技巧的天赋。

金:您几乎唱遍所有的次女高音的角色,在这方面您还有什么没有实现的愿望吗?(例如《先知》Le Prophete 里的 Fides)

路:《先知》不能算是很适合我的角色,而且我不喜欢这一类的「歌剧」。特别的地方是,我唱了许多女高音的角色,而我只是个次女高音。

金:那一个角色是您在声音上和性格上最能认同的?

路:我最能认同的角色,应该是《玫瑰骑士》里的马雪琳。第一幕很像是在唱舒伯特的艺术歌,而在其他部份,歌词则显得非常重要。霍夫曼史达尔所写的歌词,对一个迈入迟暮的女人,确实是太美了。用马雪琳的话来说,每一样东西都有一定的时间,你必须轻轻地掌握,轻轻地松手。这正是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停止职业演唱,这就是慢慢、轻轻地松手。

金:在六〇年代,您征服了一个又一个重戏剧性角色。对您而言,是不是唱这些角色能够得到更大的满足?是什么让伊索德这个角色如此吸引您,使您曾经说过宁愿为此缩短演唱生涯?

路:伊索德是我渴望演唱的一个角色,她是一个爱恨交织的人物。但是纯就声音来说,这个角色并不适合我;这需要一个强韧的声带,而我的声带太细、太弱。这是一个生理的条件,只有医生能够说得淸楚。

金:除了在歌剧上的成功外,您也是最重要的艺术歌诠释者。请您谈谈歌剧、神剧(例如巴哈的《马太受难曲》),和艺术歌对您的意义。

路:我从十七八岁就开始唱艺术歌,你不能说到了五十岁,因为不能唱歌剧了,才开始唱艺术歌。当然有某些歌剧演唱者也唱艺术歌,但这算不上是艺术歌演唱者。我的母亲常说,一个歌唱家要是不能在歌剧、神剧、艺术歌三方面都有所成的话,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歌唱家。我每年都要唱一场耶稣受难曲,特别是《马太受难曲》,尤其在以前我的宗教信仰更虔诚的时候,每一年复活节唱受难曲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金:您可能不算是「声音最大」的歌唱家,您如何做到让自己的声乐如此和谐地融入管弦乐里,却不被它掩盖?

路:我从卡拉扬那里学到一个歌者要让自己的声音和管弦乐融合,管弦乐也要让自己的声音与歌者的声音融合。卡拉扬常对乐团说,你们要听歌者的声音;也对我们说,你们要听管弦乐团的声音。而我有幸最常合作的乐团就是维也纳爱乐或柏林交响乐团,他们的音响优美极了,当然我也要尽量配合他们。

马勒作品最佳诠释者

金:许多管弦乐伴奏的歌,特别是马勒的作品,除您之外几乎不做第二人想。管弦乐伴奏和钢琴伴奏对您而言有什么不同?

路:管弦乐团伴奏与钢琴伴奏当然有很大不同,管弦乐团伴奏的时候,要慢得多。很多马勒的歌都有两种伴奏的版本,提琴的声音是连续的,而钢琴的声音是不连续的。所以在钢琴伴奏的时候,演唱的速度必须提高。

金:毫无疑问的,您是一位最伟大的马勒演唱者。您跟许多伟大指挥家合作过《大地之歌》,您自己认为早期和晚期的诠释有什么不同?

路:第一次《大地之歌》的录音是克连培勒(Otto Klemperer)指挥的,大约是一九六一年的时候。当时我根本不怎么了解其中意义,只觉得马勒的音乐很美,但不怎么了解它,也没有很深入地硏究它,包括音乐。可是很多人说,这是我的四五种录音里最好的一种,(笑)因为我完全是凭直觉法唱。我以直觉去捕捉歌词和音乐的内涵,并没有怎样理性地去分析它。我跟很多指挥家合作过这首曲子,包括伯恩斯坦;他让我发掘了这个曲子潜藏的意义。但我并不确定听众是不是能从唱片上感觉得到,我自己觉得这是我最好的诠释。

金:除了早期的录音(1959年)似乎您已经多年没有在演唱会上演唱过舒曼的《女人的爱情与生命》。为什么宁舍这样一个次女中音的经典作品,反而致力于《冬旅》的演唱?

路:《女人的爱情与生命》我的确唱得很少。夏米索的歌词是有点过时了,一定要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来唱才行;而《冬旅》是一个哲学性的作品,是一个寻找解脱的灵魂,是不关是男人或女人的事情。这几乎像是东方的思想方式:寻找安宁和解脱,却求之不可得。最后一首歌〈摇琴人〉常常被解释为〈死神〉,我认为这不是一种解脱,我总把摇琴人想成那永远旋转不停的生命之轮,我觉得这是所有作品中最美的。

金:您曾经说过,比以前更有「计算」的歌唱。可是我们听起来您似乎毫不费劲,轻松自然,好像您已经完全忘记了技巧,我觉得您是我们道家「无为」思想的典范,您自己觉得呢?

路:当然我并没有忘记我的技巧,可是我们必须表演得让听众觉得唱歌是很简单的事情。我母亲曾经说过:「要是人家看得出来你很吃力,就表示你下的功夫还不够。」我们要看起来好像张口就唱。当然技巧是一切的基础,可是我们要让技巧融到血液里去,然后随著本能自由地发挥。这也是为什么我在独唱会之前从来不跟伴奏把整个节目准备一次,我要的是在演唱的时候完全是自发的。正像你说的,中国人的所谓「无为」,我要让「它」来唱,好像不是我自己在唱,而是我让「它」透过我来唱。这个「它」你可以说成是「道」或者说是别的什么,这是我们所不能描述的也不必去描述的东西。

金:那个作曲家,对您最重要?

路:这很难回答,我想巴哈是最重要的作曲家,虽然我在近几年很少唱巴哈。我以前也不是「最好的那一个」巴哈歌手。我常唱受难曲,但基本上我不是一个巴洛克歌手,而是浪漫歌手。巴哈以外,就艺术歌而言,我非常喜欢沃尔夫。如果要我挑出单独一首歌来说,那就是《安那克庸墓前》Anakreons Grab, 这是歌德的诗,这可能是如果我不再歌唱的话,最让我惋惜的一首歌。沃尔夫的歌,整体来说,很适合现代人的感觉,而音乐又做得那么好,对我来讲,他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要唱歌?因为我的声音好听。

金:为什么您要唱歌?

路:为什么我要唱歌?这很简单,因为我的声音好听。在学校里,同学们就常常嚷嚷「克丽斯塔会唱歌!」我继承了我父母的好嗓子,他们两个都是歌手。我的声音是的确很好,这是老实话,是一种天赋。这可能跟我的体格、我的脸部构造有关系。声音是天生的,可以再修饰它,我像把钻石磨光一样,这就是我尝试做的工作。

在战后我开始职业演唱,因为这是最快的赚钱的方法,我们在战争中丧失了一切,连一把餐刀、一只汤匙、一把椅子都没有。我的父母年纪大了,无法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而我必须赚钱养家。我到歌剧院唱歌以前,我们在美国占领区里,我就在美国军人的赌场里唱美国歌,赚来了第一条香烟,再拿这个香烟去换牛油。这是很艰苦的时期。当然,我既然有声音,我怎么不唱?

金:有一张照片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在《诺玛》(1960年)唱片录音的时候,在录音室里,卡拉丝非常优雅的穿著高跟鞋,而您打著赤脚,这是不是很能代表你们二个人的性格?请您谈谈和卡拉丝合作的经验。

路:我之认识卡拉丝,也只是因为《诺玛》的录音。她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很简单、很专业。她守时得不得了,总是录音前十分钟就到了。对我非常友善,我对贝里尼的风格不是很了解,她吿诉我:「你跟着我唱就行了。」她非常地敬业,对录音总是不满意,没完没了地一再重复,直到她觉得可以为止。

金:舒瓦兹可芙和李奇对您有很大的影响。请您谈一谈。

路:舒瓦兹可芙和我在萨尔兹堡音乐节一起唱莫札特的《费加洛婚礼》。她唱伯爵夫人,我唱克鲁宾诺。她对她的丈夫李奇说,如果要做《玫瑰骑士》的录音,一定要我唱欧大维;李奇让我试唱后就用了我,就这样开始了。(笑)后来李奇也为我制作了第一张艺术歌曲唱片。我的第一张艺术歌唱片,制录一首歌就花了三个小时。我跟他学到的太多了,在我刚开始唱艺术歌的时候,非常崇拜舒瓦兹可芙和席芙丽德(Irmgard Seefriad),席芙丽德唱歌力求自然,而舒瓦兹可芙则是艺术化、人工化的。我是她们两极端之间的一个中间人物,我又想学席芙丽德,又想学舒瓦兹可芙,一直到我找到了自己的风格。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后来我又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发觉到如何让「它」来唱。

金:您理想的伴奏是怎么样的?

路:伴奏不仅是钢琴边的伙伴,他必须有和你一样的「音乐波长」,要伴着你的旅行,必须是好朋友。我的第一位伴奏是维尔巴(Erik Werba),他也是我儿子的教父,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现在是史潘瑟(Charles Spencer),我们合作也超过十二年了,他不只是一个非常好的钢琴家,也是一个非常有感觉的人,能够体会独唱会的气氛和我声音的可能性。他可以在钢琴上找到适合我声音的音响,他也是旅行时的一个好伙伴,容易相处,乐于助人,这是很重要的。

塑造、保存自我型式

金:您曾有过偶像吗?

路:你知道,有偶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从唱片中早期歌手的录音里学到很多东西,但他们不见得和我的音域相同;当然也学到很多应该避免的地方。(笑)在表现力方面,卡拉丝可以说是我的偶像,可是我不见得希望像她那样的生活,因为她是首席大明星,那种生活是很辛苦的。当你年轻的时候,你会有偶像,希望能够跟他一样;可是你必须去塑造自己,变成你可能变成的,并保持你自己。我的母亲曾说,你不必唱得跟这个人或那个人一样,你必须找到你自己的本质、你自己的方式。这也是我一直尝试去做的。

金:听众对您重要吗?您曾经有过在非常「陌生」的听众前演唱的经验吗?

路: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在对古典音乐比较熟悉的大城市,例如东京、纽约、柏林、维也纳、巴黎,唱艺术歌当然是非常好的。那里的听众有这方面的素养,能够了解;即使他们不会德文,他们也能够接受德文艺术歌。如果我到一个比较陌生的、不懂德文,或是对德文艺术歌的修养比较缺乏的国家,例如义大利,那就比较困难了。义大利的米兰、土灵,及罗马有德文的听众,但在其它城市的听众就不是很能了解艺术歌,我就得多加一点动作表情,可这也没太大帮助。听众是非常重要的,对很「异国」的听众唱艺术歌,其实我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台北。(注)

金:谈谈对您有过比较大影响的批评,您对乐评的看法如何?

路:是的,曾经有一个批评对我影响很大。(笑)这跟那个最让我头痛的《费黛里奥》有关,我唱这个角色总是很紧张,因为对我来说是太高了,我到底是一个次女高音。有一个乐评家对我的萨尔兹堡音乐节的演出写了一句话,「我们希望路德薇希和我们能够有一个比较安祥的晚上。」这个乐评家察觉到了我是多么的紧张,因为我的紧张害得听众也紧张起来了。我读了这个就想,(笑)他说得不错,后来我就不唱《费黛里奥》了。除此之外,我一般都知道自己唱得好坏。批评好,我就高兴,批评不好,我就生气。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多数情况下,我知道自己的长短。

金:您来自一个父母都是歌唱家的家庭。是不是您早就一心一意只想成为歌唱家?您想过从事其他的工作吗?

路:不,从来没有想过。对我来说,唱歌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我有很好的声音。我曾经爱上我的化学老师,所以一心想学化学。(笑)谢天谢地这没有成为事实。

维也纳歌剧院──开始与结束

金:除了音乐之外您对文学或其他艺术形式,有比较强烈的倾向吗?

路:您谈到艺术形式和文学。你看,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我就不太懂。正好跟我的丈夫相反,德贝尔他是法国喜剧院的演员,他喜爱文学,是因为文学的形式;而我读书,只是为了读书的内容。我对哲学,其实是物理和哲学相交的地方,特别感兴趣,我喜欢的是超现实与现实之间的问题,这是一个特殊的领域。我喜欢绘画,绘画也好,音乐也好,我最喜欢的是突破;从一个风格到另一个风格的突破状态,如从浪漫主义到现代。

金:今年十二月十四日您要在维也纳歌剧院演唱理查.史特劳斯《伊雷克特拉》Elektra中Klytämnestra一角,为什么选唱这个歌剧作为您演唱生涯的休止符?

路:这很简单。因为Klytämnestra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角色。而且年纪大了,我没有太多选择。大多数歌剧的角色都比较年轻,或者唱起来太费劲,而且得找到歌剧院现有的戏码,《伊雷克特拉》是目前唯一我可以唱的。和希特加尔一起唱。对这事我也很兴奋。我是从维也纳开始的,那是五〇年代的事,是我国际事业的起点,我觉得能够在维也纳结束也是一件好事。

金:您温暖而充满人性的声音,及您的自然从容,可以说是达到了我们中国人所追求「天人合一」的最高艺术境界,谈谈您的人生哲学。

路:人生哲学是很难说的,这样东西最好不要去碰它。我们要享受生活,但也不能不干活儿;最重要的是,避免不公平地对待别人,甚至对别人做不好的事,能够做到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庆幸我的职业是带给别人快乐,而不必去做什么不好的事,例如,我不必杀鸡,我不必贩卖军火。我要说的是,除了不做不好的事,应该尽可能地帮助身边的人,不一定要寄钱去援助非洲或印度,如果能够帮助站在你门口的人,就已经不错了。我想,在声音里也会透露一个人是怎么想的,最好我们不要去说它。这就是我全部要说的。

后记

这篇访问原来计划夏天在欧洲进行,没能实现。于是打算安排在路德薇希抵台后演唱会前访问,但路德薇希回信来说「在演唱会前我是一个沉默的女人,而演唱会后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她要我以书面提出问题。以上的访问便是根据她对我提出的问题所作的录音答复,而不是一次面对面的访问记录;在音乐会后,我们曾有机会作了一些「闲聊」。

我问她演唱会前既然不到音乐厅排练,如何练习发声的?她说「在旅馆浴室里」我们相视大笑。

路德薇希显然不太愿意用语言描述自己的艺术。她说「艺术是不能言传,只能体会,就像我第一次看到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时感受到的冲击。那种完美,教人瞠目结舌。」

我问到她心目中德文艺术歌的后继者。她表示「这很难说,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声音,有自己的歌手,有自己的听众,潮流来来去去,唱片商业也在推波助澜,一会儿把贝姆冷藏起来,一会把他捧上天。我只希望后来的人也会重新发现我们说『其实,他们也是不错的』。」

我提到她在镜报访问中对帕华洛帝及洁西诺曼颇有微词。她说「我想这是商业化的恶果,洁西诺曼很知道听众期望的是什么,结果似乎越来越远离了艺术的纯粹性。其实我是很同情她的,我想她是很孤独的,需要听众的掌声。」

注:在路德薇希演唱会之后,她和她丈夫德贝尔(Paul-Emile Deiber)异口同声的说台北的听众令他们惊讶得无话可说,两千多人的大厅里安静无声,听得如此专注投入。而年轻的听众比例很高,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演唱会后,路德薇希为热情的听众签名了一个多小时。

 

文字|金庆云  声乐家,师范大学音乐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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