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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不在场

莫里哀的《伪君子》当中有一项著名的技巧:全剧的枢纽人物塔图弗,直到戏演了一半才出现,这位众人议论焦点的现身遂显得雷霆万钧。人性本即如此:对缺席者倍加悬念。否则上帝为何格外眷顾那只走失的羔羊?

莫里哀的《伪君子》当中有一项著名的技巧:全剧的枢纽人物塔图弗,直到戏演了一半才出现,这位众人议论焦点的现身遂显得雷霆万钧。人性本即如此:对缺席者倍加悬念。否则上帝为何格外眷顾那只走失的羔羊?

莫里哀的《伪君子》当中有一项著名的技巧:全剧的枢纽人物塔图弗,直到戏演了一半才出现,这位众人议论焦点的现身遂显得雷霆万钧。人性本即如此:对缺席者倍加悬念。否则上帝为何格外眷顾那只走失的羔羊?

今年金马奖国际影展放映的温德斯新片《里斯本故事》,全片的悬念就系于一位消失的电影导演。他留下成堆里斯本街景的片段影片,然后就失了踪。即使透过那些摄制下来的影像,我们能够捕捉那不存在的声音、触及那未说出的意念,然而,就像一则隐藏的谜底,所有人都在等待;导演现身之前,没有答案是确定的。

温德斯深谙敍事之道。主要人物的缺席让影片的每一个细节都显得别有所指、惹人注目、熠熠生辉。但其实电影就像文学、美术作品一样,是违反时间定律的──当它完成,就管你那些作者变老变丑变笨去死吧,即使作者缺席,我们仍能观看他的作品,分毫不曾增减。

剧场对缺席者的深切悬念

剧场却非如此。在今年的亚维农艺术节,我就有几次深深感到对那缺席的作者的悬念。在「外亚维农」(Avignon Off)的四百多个节目中,有两个特别吸引我的目光,其一是贝克特导演的《最后录音带》。众所周知贝氏深居简出,由他亲自执导、好友夏贝(Pierre Chabert)演出的这出戏,可谓绝无仅有。贝氏去世后,多年来夏贝带著这出戏巡演欧美各国,下一站将是东京,有点像一所贝克特的活动展示馆──展示大师亲炙的遗迹。贝氏写剧本的方式,于空间、走位、节奏的规画巨细靡遗,绝少更动的余地(揷句话,所以彼德.布鲁克今年导演他的《幸福日子》才格外令人好奇)。在他自己导演之下,所做的纹丝更动遂愈显突出。例如,剧本描述克拉普在剥开第二根香蕉后,迟疑了一下,决定把香蕉放进口袋内,并露出一截。演出时夏贝却将这根香蕉狠狠摔在地上。又如原剧结尾,克拉普聆听录音带播出年轻时一段难忘的性爱经验回忆;夏贝的演出设计让头不小心撞了吊灯一下,光影反复晃荡,配合回忆中情侣在晃荡的小船上横卧的情景,予人印象深刻。

另一个作品是由费希(Yves Ferry)演出已故剧作家寇特思(Bernard-Marie Koltès)的独角戏《丛林前的一夜》。寇特思无疑是法国当代最优秀的剧作家,这出戏则是一九七七年他特地为这位演员费希而写的。全剧以独白贯穿,没有任何场景或动作描述,此次演出的舞台上却出现了一口古井、几个陶塑小人像、蜡烛,和一场落雪。

我和所有观众一样,都是怀著瞻仰之心前往,看完却若有所失。因为剧场变动不居,一如人生,不可能定格留存。我们看到克拉普把香蕉丢在地上,像个暴躁的、宿醉的老人,但那真的是贝克特的意思一丝无误吗?况且时隔十数年,两位演员都老了,演戏和其他经历在他们身上积累了不容忽视的痕迹,他们在表演时,多少混和了对老友怀念的情感,这些都显然不像当年那样单纯了。夏贝在演完后出来,对观众谈起贝克特,他的眼眶红了……他每晚都如此吗?那么他的生活不也像剧中的克拉普一样,坠入永无止尽的缅怀与伤感中了吗?

我们前去剧场,希望看到贝克特和寇特思,找到的既是又不是。一切都是无法确定的,也就不可能拿来推敲论证,只留下复杂的感情经验。回头想想,其实所有剧场经验也莫不如此,事后即使可以谈论也无法定义。那是一段共处的时光,在演员和观众心中都留下印痕。

演出渐如一场追思仪式

另外两出亚维农「In」的节目也格外引人伤逝。一出是帕索里尼依史特拉汶斯基原作改编的《大兵故事》,充满寓言与现实强烈对照的帕式观点。演出已故作家的剧本,在剧场中是司空见惯、天经地义的,原没什么了不起,但这次主演的是帕索里尼生前的爱将与爱人达佛利(Ninettoi Davoli)。这位几乎贯穿帕氏每一部电影的义大利演员,在舞台上仍然和多年前的电影里一样质朴热情,却也难免让人悚然惊觉:帕氏已去世了整整二十年。就算是睹「人」思人吧!真切鲜明的在场者更提醒了我们那不在场者的空缺。

另一出戏叫做《疯狂,或名他们大师的声音》,是由波兰导演冈铎(Tadeusz Kantor)的剧团演出。冈铎死于九〇年底,他的剧团Cricot 2随即改名为「Cricot  2剧团的演员们」,以暗示导演的缺席。他们做的新戏当然仍有其他的导演,然而冈铎生前每出戏必定自己上台、杂在演员中指挥、打拍子的独特风范已不复再得。看戏前难免担忧,不知这群演员能否跳得出旧日阴影,另起炉灶,或只能续貂苟延,想不到却是一场出奇感动的艺术经验。剧中充满冈铎式的人物、意象、逻辑、与主题,宛如大师亲制。他们沿著冈铎的路径前进、开发、创新,毫无疑虑,满怀信念和勇气。原以为冈铎的诗化剧场已成绝响的观众,这会儿全疯狂鼓起掌来,把地板都快踏破了。虽然舞台上看不到冈铎,但我想,演出时演员必然觉得他也在场。

和电影放映迥然不同的是,剧场演出日复一日地离逝者越来越远,也就越演越像一场追思仪式。有时看到一个崭新的演出,璀灿夺目,暗地里也知道这样的美丽一去不回,就像爱情狂热的巅峰一样。剩下来的时光,多半在想念那不在场者当中度过。

 

文字|鸿鸿  诗人、剧场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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