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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看见」的观众

舞台上说的愈多,被教导的愈淸楚──一点一点地,我将失去作为台下观众最宝贵的……那一片无远弗届的想像空间。

舞台上说的愈多,被教导的愈淸楚──一点一点地,我将失去作为台下观众最宝贵的……那一片无远弗届的想像空间。

我想要比较两种观剧的经验,或许它们原本不可比较,套句英文中常用的话,叫作「比较苹果与橘子」,意思是说苹果是苹果,橘子是橘子,两者品种不同,又如何能够互相比较?

越俎代庖替观众感悟

先说我的「橘子」:这是从到国家剧院看荒诞剧《潘金莲》谈起,我看了两种版本,一是去年底复兴剧团演出的《一个男人与四个女人的故事》,另一个是二月间原著魏明伦自己率自贡川剧团来台演出的版本。两种版本的不同主要在于唱腔与做功不同,演出的剧本倒是大同小异。单就剧本来说,以女性观点替潘金莲翻案固然可喜,但武则天、贾宝玉、红娘、安娜.卡列尼娜……等人轮番出场,每个人都振振有词好发议论,确实也越俎代庖地为观众说出了所有的感悟!

再说我的「苹果」:这是上个月在国家剧院看表演工作坊搬演的义大利艺术喜剧《一夫二主》。剧情轻松而简单,其实没什么严肃的主题。李立群扮演的仆人为了赚个双薪,异想天开同时服侍两家主人,两家主人彼此又有些恩怨情仇,这位仆人便在王不见王的缝隙里左支右绌,甚至疲于奔命。表演工作坊的演出充满了即兴的趣味,却又不止于好玩,观众哄堂大笑之际,举例来说,无论当有理想的革命党(或称叛党分子)口口声声「百姓真是苦」而对仆人锱铢必较,或者当自以为是英雄的男人(剧中的西维欧)口口声声爱情而对女人(剧中的克莉斯)予取予求,无一字褒贬,反讽的意味早已不言而喩。

另一方面,潘金莲的串场人物除了贾宝玉、红娘、安娜.卡列尼娜等小说人物,还有施耐庵、武则天等历史人物,就象征意义而言,都是些令观众正襟危坐的「典型」。至于《一夫二主》剧中,串场的只是个淘气的小女仆丁娜。丁娜一看就没什么心机,但千万别小看了她,女仆丁娜除了在戏一开场时候婚礼的前夕会试图念「给连院长的一封信」(谁家刚办完台湾的「世纪婚礼」?),到了剧的中间与结尾,丁娜目睹小姐的遭遇,还要误打误撞地说出一些警语,譬如:

「小姐,这就是『爱情』!但愿我也能找到这样子的『爱情』!」

不「认真」的艺术作品

对台下的观众来说,魏明伦的剧本《潘金莲》里许多段落像是用观念铺陈出来的,剧作者本身对潘金莲这女性角色充满同情,因此不惜上穷碧落下黄泉,搬出各个可辨识的典型人物「佐证」自己的说法。理念太淸楚,「潘金莲」作为荒诞剧就不怎么可笑了。魏明伦为了推翻一个贬抑女人的传统模式,便在剧中谆谆教诲另一套应该怎么论断这件事的思考模式,然而,可能遭遇的质疑是──剧作者本人已经成形的概念为什么要在台词里,一五一十「灌输」给观众呢?

我喜欢的捷克小说家昆德拉在一次演讲中曾说过:真正的艺术作品,从来不去认真严肃地看待世界。什么叫「认真地看世界」?他说,不外乎是去相信人们要我们相信的东西。至于什么叫「认真」?昆德拉的答案是,一个认真的人,自己有所信,也要别人所信的与自己一样!

「认真」教诲的声音,深怕观众不能够从剧中悟到什么的迫切期许,不只令观剧者的愉悦之感锐减,这份喋喋不休的「认真」,许多时候更是作品艺术性与想像力的死敌啊!

看不见的悲歌

既然把「橘子」与「苹果」放在一起比较,接著,再来谈另一个其实无从比较的「苹果」:「云门舞集」这一回的春季公演。

以林怀民编舞的《悲歌交响曲》为例:这支舞虽然名为「挽悼在动乱岁月中消失的亲人」,亨利克.哥瑞斯基的《悲歌交响曲》第一乐章配乐下,舞蹈充满了由感觉勾织成的意象,譬如说,双人舞的部分沈潜而悲怆,却又华丽而浪漫,坐在台下,观舞者不时联想起在我们一次次政治恐怖事件里损耗的靑春与消失的记忆。舞蹈终了时留在舞台上的一簇火,令观众沈湎低廻,对某些观舞者,将如同林怀民的挽悼,牵连起二二八纪念碑有关火的意象。

比起「云门舞集」早期的作品譬如《薪传》,当年还充塞著比较概念式的故事情节,《悲歌交响曲》的视觉经验乃是由意象、由艺术的表达而令观众直接地受到感动、却又模糊地觉得惊悚。

艺术作品容有模糊的地方,对观众来说,乃是留下了可以自行增补的场域。

这次公演,《悲歌交响曲》只是下半场,前面八十分钟,云门舞集以《看不见的城市》为主题,同样地,在黎海宁的舞作中,城市的面目是模糊的,关于城市的描绘也是模糊的,我们并不能够准确地捉摸编舞者心目中关于城市的意念是些什么?

坐在台下,舞者表现出的或许只是一些拼装式的元素,而由观众自由组合与繁衍,成为我们想像中……那座看不见的城市。

事实上,这也是《看不见的城市》原作者卡尔维诺的思维方式。原著中,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说: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在字词中固定下来,就被抹除了。」

马可波罗从来不提他心中唯一的城市,那是他来自的、朝思暮想的水鄕,只有这份旷缺他才能够在心里继续想像著威尼斯。为此,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解释道:

「也许我害怕如果我提到的话,会一下子就失去了威尼斯。或许,我在提到其他城市时,我已经一点一点地失去了她。」

对我一名观众而言,这也是我隐隐害怕的,舞台上说的愈多,被教导的愈淸楚──一点一点地,我将失去作为台下观众最宝贵的、毋庸被台上活动所干扰的……那一片无远弗届的想像空间。

 

文字|平路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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