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协力合办过第二届台北破烂艺术节的《破周报》,在二月邀请了瑞士Schimpfluch和香港黑鸟来台演出。作者认为两个外国团体:「或有鸡鸣狗盗与孤臣孽子差异,但听在有文化隔阂的台湾观众耳底,则同样是啰苏唠叨的说教者…」
《破周报》于二月上旬接连举办了两个皆被笼统纳编于「地下」或「另类」的活动,先是二月三日在台北、四日在台南进行声音实验的「瑞士噪音+台湾南管」,未及一周之久,九日十日及十一日分别于台北、台中与台南三地,继而啾啾鸣啭起来自香港的「黑鸟全台音乐行动」。
前者被视为破烂节集团化整为零的游击策略,延续新闻热度之余震与下一波战役之先声。来自远方的声音,总像是象征发声者国族命运的命盘。至于本身为香港政治异议音乐的后者,则带来面对那个于我们而言仅是惘惘的威胁,却是即将呑噬他们的恐龙──中国,那是一种不得不为之但无可奈何的悲鸣。
实验性或多元对话?
吊诡且尴尬的现象是,整个活动钓捕媒体与观众们视线之诱饵,并非表演主力──瑞士团Schimpfluch跟黑鸟本身,反倒在于和他们同台合作的搭配者。
在第一个系列活动里是,似乎同噪音八竿子打不在一起的台湾南管江之翠剧团,第二个系列活动则为,形象与反抗音乐的淸新、正义大纛背道而驰的的黄秋生。
然而,此种异国联姻及改变某位明星面目的戏法,「世界音乐」与一干大牌电影导演们,业已用奖项和业绩铺排出一条既具正当性又菁英性的康庄大道。《破周报》之活动亦遵循此一时代方向,一方面刺激人们钻探人际网络之「八卦」好奇心,另一方面更挑起若非见证优良艺种诞生,便是目睹畸型儿夭折的想像力与冒险心。
但这绝非展现了什么冠冕堂皇的「实验性」和「多元对话」,罗列分析主菜/配菜之间何异何同,正是整盘游戏所设定的机关与谜题所在。祭出台湾民粹(快要变成国粹了)的南管,「经典艺术」和「本土化」神圣光环庞大的磁场,伴随著国人近年来水涨船高的自信心,它安抚了一部分观者认为此类活动仅是无意义胡搞瞎搞的狐疑,也赋予其他观者一种老骨董将被批斗羞辱之期待。
相反的是,友情赞助之异色人物黄秋生,不但粉碎了异议者无菌纯洁的神话(无法假装忘记他演过的电影),踩到了人们理想与饭碗落差之痛脚,最重要的是,他使得黑鸟不致于与高得令人难以喘息,道德得令人闻之生畏。
师老兵疲的「两种」精神
掩藏在多频率众声喧哗的烟尘下,其实是两种精神意识不约而同地师老兵疲,苦无寸进。这两个活动就像多头主角的漫画、群星会串的演唱,除了说明主事者缺乏信心之外,还使得原本意欲阐述的主题显得模糊且心虚,甚至被喧宾夺主。从它者借支了生命,不过闪躱了问题并延迟了困境,延迟了两种既不想走进庙堂或街头(因有厌恶的集体主义),亦不想成为资本主义的傀儡,试图用声音、影像介入社会的不满者之困境。
自解严以来,即使五花八门政治社会议题或耳语,渗入了台湾人骨子里,但人们总似只会线性移动的单细胞生物,面对世界的压迫,有人歇斯底里地盲目狂热,有人冰山冷漠地视为不见,有人朝三暮四地在两极间摆荡来摆荡去。
台湾并没有生产出什么具有文化想像力的生活态度,文本创作亦然。低能与教条两大阵营横亘眼前,一方停留在辞汇上自以为有趣的意淫,另一方好比一些机智歌曲,像是硬唱成调的某政党党纲、某社团社训(如某些社运歌曲),其它则自己不理会政治社会现实,要不一味莫明其妙地胡闹搞笑,要不就是相缠绵相怨离到彼此虚脱无力。
于是,人们一直对小剧场、地下音乐及另类表演抱予改变窠臼的期待,生命兴趣、志业二而合一之憧憬。而被视为与外国噪音圈桴鼓相应的破烂节群落,及不断被拿来和香港黑鸟相提并论的台湾黑名单工作室,其精神气质、攻防战术跟困境,则是相当具有指标性之案例。
谁来看这种「表演」?
总的而言,《破周报》所举办之两项活动,并没有激起多少涟漪,可算颇为失败。究其原因,瑞士Schimpfluch和香港黑鸟之风评,或有鸡鸣狗盗与孤臣孽子差异,但听在有文化隔阂的台湾观众耳底,则同样是啰苏唠叨的说教者。
早就受够长篇大道理的人自然意兴阑珊。再者,前者表演太像有钱有闲国度(台湾一直想成为东方瑞士)公民无聊的成人家家酒,而对于后者,除了寄予无济于事的钦仰与同情,只能令已嫌烦恼太多者再添烦恼。所以,没什么市场当属意料中事。那些肯花钱购票入场的观众们,绝大部分不是来买空运来台的外国教训,而是来享受菁英品味与异国情调,来看「表演」的。
香港黑鸟和台湾黑名单工作室,欧美噪音圈和破烂节群落,代表著两种社会不满者积极反抗的不同向度。其差异在于,前者著眼集体救赎、意识信念及质之良窳,后者侧重肉体欲望、器具物质及量之大小;前者肩挂著一切人文主义者必有的各式苦涩,后者则驼负著非人文主义者难逃的种种汚名;前者深为统合理论与实践之矛盾落差所苦,后者之论述常仅是合理化自身行为的辩辞。
然其共同点则是,一样走在国际主义/地域义含(瑞士牛铃、广东戏曲、福佬南管及原住民音乐)之双面刀口上,对新科技强烈的信心(电脑是弱势者最重要的武器),怀著某类型乌托邦梦想,权力关系由上而下引发的内外争议时歇时发。
当两条路线持续了一定程度或时间,就走进了命运交叉的城堡,会在迷路的叉口撞见顚倒镜像,那被舍弃的半个自己早在此处等著。
黑鸟、黑名单并没有轻忽噪音圈及破烂节群落所执迷者(毕竟还是人),反之亦然(如果还要表演的话),然而问题症结是,两条路线并不相容亦无法调和,只能选择其中一种认知、精神或病痛。
苦撑待变抑或当个新纳粹恶童
于是,黑鸟、黑鸟之战略姿态,虽然热忱感人,也可长可久,但有时自绑手脚,不但无法破斧沈舟大破大立,也缺乏应变的柔软度,有时则划地自限,自毁爆破旧体制之力量及可能性。噪音圈尤其是破烂节集团则反向而行,一切都像顾前不顾后的短线操作,通常先革掉合作者及朋友的命,再革掉自己的命而分崩离析,一丁点名气或权力便能使其腐化得无法自拔。
以忧国忧民知识分子自许之前者,愈来愈像是苦撑待变的异教徒,看著自己逐渐失血委顿的托洛斯墓派孤军;而乘媒体窥奇症与艺文新贵匮乏之后者,愈来愈像纠集艺术神棍们的马戏团,一群敢玩别人命却不敢玩自个命(前者与后者、六〇年代与九〇年代靑年最大不同)的新纳粹恶童。
最后顺带一提,两个外国团一周只要工作一天,便能养活自己,留下六天进行各种串联创作。这是台湾所有创作者所企求而不能得者,这也说明了国内资本主义剥削劳动者之状况,相较第一世界恶质远甚。此也是一切弱势者运动自主性偏低的主因。
歌德道:「不是死就是变」。在冷淡的世纪末进行反抗,更是如此。
文字|吴正甫 地下剧场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