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节和飙舞为人们带来的远景,恐怕不是革命或解放的许诺,而是权力更为精密渗透监控、更为『人性化管理』的时代业已来临。」在本刊上期对「1995年小剧场」做回顾之后,本文作者更提出了「解放」与「革命」口号以外的沈思。
最应该与去年九月上旬在板桥酒厂举办的破烂生活节(或称「台北国际后工业艺术祭」)相互对照的,乃是前几个月掀起热潮及激辩的飙舞活动。因为,两者皆做了一种典范式的示范,象征著两股势力、两条路线在历经这些事件之后,业已脱离昨日靑涩逞强的校园气味,不再有表现粗糙瑕疵、仍强求鼓励逃避批评的权利,奠定了在未来二、三年内,成为被模仿复制或变形混编之基础模式。
我们唯有透过此类比较,才能够彰显这两类事件在文化结构的位置与不可迁移的精神气质、重叠及差异之处,反省此次引发的种种反应效应,做为制定往后行动策略的思考架构。
悻悻然、期待落空、和其他观众
去年九月八日黄昏近夜时,即破烂节行将开幕之际,前来的观众除了主办团体的友朋亲眷、必定出现的另类圈子成员及固定观众群等熟面孔、还有一票拿著照相机、摄影机的记者外,其余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慕C.C.C.C成员日野茧子A片女王及S/M盛名而来的中年男子,另一种则是穿著打扮一身舞味的靑少年。
结果是,当许多靑少年在得知活动并非飙舞之后,立刻掉头就走。留下来观望的,在第一个、顶多第二个节目开演后不久,纷纷像上了当般一脸悻然地离开,再也没出现过。
而那些站著台湾国粹三七步的中年男子,则抱著看牛肉场的耐心与好奇心,怀著非到紧要关头没有精彩镜头之期待,挨到了、并挨过了C.C.C.C几可称为「激进神学」的表演后,才相信再也不会有什么了才走人。经过这段可谓是「淸场」的过程之后。尔后九、十两日,则变成了一个排他性颇强的同质性聚会场合。
飙舞、破烂节和「天大的错误」
在另一方面,使得民进党跃居最受欢迎政党的飙舞活动,似乎吿诉人们,在所有揷著绿旗的土地上所办带著官印的活动,就是取悦他们的大型团康。
相对的,破烂节的不友善及汚名(真正采不友善态度的,其实只有Con-Dom和「零与声解放组织」),主要来自观众对表演型态的陌生,同时更代表著许多人无法从听看具特定指涉的歌与戏、救国团式团体带动唱式制式欢乐中挣脱出来。
飙舞规模愈盛大,愈掩盖住台湾人深沈的悲哀,因为即使到了号称自我色彩浓烈七〇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依然停留在集体同进同退的安全感中,只敢在万人如海中寻求刺激与自我。而破烂节的馊水事件无疑是当头棒喝、临耳狮子吼,观众们登时知道在自己充满错误的人生里,又犯下一项不可原谅的天大错误。
然而,飙舞和破烂节某方面应被视为鄕土文学与现代主义对峙的九〇年代版本。新本土化及新国际化阵营潮流无可超越之分歧,前者抖落了泪眼汪汪的悲情,改写了正义等同于愁眉苦脸的身体语言。
后者则借由邮件或internet搭建联结的网路,得到更多第一手资讯、第一手沟通,让使用者不再盲目地把第一世界任何东西都视为福音。而去年中秋节三天所有发生的事件,都可称为主事者为藏在自己心中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所筹设的吿别式、展现己身实力的战场。
国内、国际和「很土」的证明书
这些被视为、且自视国际性远超过地域性的国内团、国外团,经过破烂节之交互激荡下,一方面因语言、文化的重大差异(从长相、站相便可看出是哪一国人),使得地域性浮现出来,让台湾更台湾,日本更日本,欧罗巴更欧罗巴。
另一方面,却亦使得某些共同属性愈显突兀而强烈。例如一向被评为耍弄西方辞藻技艺的「零与声」,有了正牌外国团做为比对,终于领到了一张「很土」的台湾血统证明书,证明自成团来始终宣称罹患的泰山怀鄕病,并非子虚乌有。
但是,现场仅有的三位欧洲人──英国Con-Dom及瑞士Schimpfluch──所采取的姿态战略,则伴同著「零与声」,坚持并守护著一些革命者的道德、争议性,与和平年代的落寞。
又例如,浊水溪公社素以深富本土意识味道闻世,其表演果不期然令众老外们不知其所云,但若与来自东瀛的Clab Chain Saw演出相较,倒有些地方也颇出人意外地相近,说明两个理论基础不错的团,涵泳著同一层次的知识脉络,进行类似之抗争。
要冒险,还是安全的艺术祭?
分属淡水河两岸两个活动之差别,除了前文所提到的可观之分野以外,还有许多隐形但具决定性影响力之歧异、包括河左岸、右岸两组承办人员出身,亦如隔著鸿沟般地泾渭分明,私立大学/国立大学、文哲外语科系/法政科系、二十五岁上下/三十岁左右两系纯色家谱不曾混淆,还有少有人谈起的北县/北市的殊异,皆才是双方真正的经脉肌理(只有台北县最符合破烂节的精神气氛)。
在此,我们要给迄今尙未给钱、被众方骂得臭头的台北县立文化中心一点掌声。几年来他们所办的几个艺术祭,相较台北市只办些不需冒什么风险的娱乐性庆典,来得有起码的文化水准及品味。只不过,也像许多凭恃理想的团体,他们也自以为「进步」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缺乏效率、僚气十足,实令人难以恭维。
反过来看,乍看之下似天差地远的两个活动,却有一些共同点存于其间,这正是最需要也最値得探索分析的地方。两造皆运用一套「场所论」式之方法论与策略,做为展现空间/权力真正关系的检验地。及对聚集一切意义、行头的卖点,进行「解符码」(decoding)而后「再符码」(recoding)之工程。象征最高政治权力总统府前介寿路,经过去年十月二十五日飙舞之后,由禁声缓步的圣堂转换成可期待的舞池。
而空中破裂节和二次破烂生活节,则成功地替河滨地和拆除中的巨大建筑物,生人原本勿近的外壳上,镀上一层秘教圣地的金粉。但他同时也在此过程中,塑造了英雄,模糊掉背后的权力机制。
鱼才会知道革命成功了没有
至于两造皆被「解放」、「革命」云云,好像只是进入这一系列团体游戏程式,所必须学会操弄的口诀。它们的泛滥职是其失去重量之故,再也不必认真对待。主办单位依然上对下掌控著一切,存著不会有什么麻烦和冲突发生的基本预设。
而参与者也深知并遵守著游戏规则,所有台上台下的互动,都是由表演者和混杂其中的工作人员带动起来的,也一如程式设计所期地没有混乱没有失序,时间一到,所有人还是乖乖地拍拍屁股回家。
破烂节和飙舞为人们带来的远景,恐怕不是革命或解放的许诺,而是权力更为精密渗透监控、更为「人性化管理」的时代业已来临,一如后工业这个带著科技决定论的不祥字眼所揭示的。
成功的革命,终究变成了节日;然而现在有人却期待节日持续办下去,会变成革命。废墟里的革命游戏会擦枪走火吗?答案就像威尼斯的名字,写在水中,只有鱼才会知道。
文字|吴正甫 地下表演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