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瑟认为中国的官僚制度制约了中国科学的发展。我在从事艺术行政工作之后,才真正感受到制度和观念对学术和技术(含艺术领域)有多大的影响。刘凤学(新古典舞团艺术总监)
与美国导演谢喜纳合作,令我深深感觉到,所谓吸收西方、吸收东方或吸收传统,最重要的,是在于演员愿不愿意接受塑造,而不是拘泥于已成习惯的部分。魏海敏(资深京剧演员)
魏海敏(以下简称魏):就我们所知,中国的表演艺术最早是以祭祀舞蹈的方式呈现,舞蹈、戏剧、歌唱要到很晚才融于一炉,请问刘老师,舞蹈单独的呈现和戏剧中加入舞蹈或舞蹈中加入戏剧,这之间的发展过程。
刘凤学(以下简称刘):舞蹈和戏剧交集在一起,可能是在唐朝以后,一直到元、明之后的发展就较为淸楚了。中国在祭祀的架构中单纯以舞蹈呈现的这段历史倒是很悠久的,如果从有文字记载来算,大概要从甲骨文谈起。
早期中国舞强调社会伦理功能
文献上最早且较完整的舞蹈纪录是一〇八九年的两首儒家礼仪舞蹈。当然这之前,我们相信是有舞蹈存在的,但是并没有完整的舞谱,有记载的其中一首,叫做《化成天下之舞》。由这支舞的动作、空间结构,和舞者的人数、礼制来观察,可以发现它是儒家思维现象直接投射在民俗和制度上的最佳说明。这支舞蹈只有三个动作:揖、辞、谦,完全是日常生活的礼节。
在宋朝,儒家祭祀的礼仪舞蹈不做舞蹈本质的探讨,它强调的是人行为的准则,我要向人作「揖」,我要很「谦」,可以说是一种教养的舞蹈,一种自我道德实践的表征。它的空间结构始终是以四个人做为舞蹈最基础的结构。四个人从没有身体的接触,甚至连手的接触也没有,而且保持一定的距离,它主要就是在舞蹈的过程中,让你知道你的社会行为、人跟人的关系。这都是很生活化、很简单的动作。
因为是在典礼仪式里举行,所以舞蹈人数的多少,取决于礼仪种类及主祭与被祭者之身分地位。比如祭天、地,就要用(8×8)六十四人;祭孔是诸侯阶级,所以用(6×6)三十六人,或(6×8)四十八人这两种组合。从这个角度来看,也可以了解当时的封建阶级制度。所以说,祭祀舞蹈的空间、人数、动作,令人了解儒家的舞蹈探讨的不是舞蹈美学、个人创见新舞步的创作,而是诉诸精神层面,是自我道德的实践和表征。所以儒家的礼仪祭祀舞蹈,没有个人感情发挥,也缺少艺术的生命力……。
至于祭祀礼仪舞蹈和戏剧(传统戏曲)之间的关系,我想大概在唐明皇时代才慢慢地把舞蹈融入戏曲里,但是舞蹈戏曲融入则大约是近代的事了。
魏:戏曲大致的演变,从兰陵王代面开始结合脸谱艺术,到元杂剧时代,戏曲在舞台上才有比较完整的呈现──有人物、剧情,是曲折而有故事性的。明末淸初昆曲曾经风靡一时,之后是地方戏曲百家争鸣的阶段,像是弋阳腔、高腔、梆子等等都具有不同的地方特色。
京剧的转捩点从梅兰芳开始
至于京剧,其实发展历史不长,只有大约三百年,我们都知道是四大徽班进京后,演出很受欢迎,他们就在那儿落脚。有趣的是,四大徽班都是以男性为主。在京城四大徽班以老生挑班扎下了根基,并跟当地戏曲结合。到梅兰芳大师旦角挑班的时代,有了比较大的转变。他不但扮相漂亮、表演精湛,最重要的是他有心去改革,每看到一些新的事物,就联想到如何与自己的表演结合。他那时已认知到唱戏不是在唱「戏」,只是在「唱」,而不是在「演」剧。到齐如山先生加入了梅派的创作行列,为他设计了很多戏和身段,不但提高了「戏」的份量和地位,还创造出「古装戏」。古装的扮相即是从梅兰芳开始兴起。
梅兰芳自己对戏曲表演艺术也是用心甚深,在美术、造型各方面他都注意到,可以说是整个美学的充分呈现。他曾写了一本关于「手势」的书,把各种手势比拟成大自然的花朶。在我们戏曲界来讲,他真是一位伟大的宗师,他把一个看似平常的地方剧种提升了。
刘:中国舞蹈的演变则可以说有几个阶段,我想大致分为神权时代、封建时代和民主时代。在神权时代,从甲骨文中可以看到,舞蹈所强调的是它的功能,比如祈雨要跳舞,如果还是不下雨,舞者就成为这场仪式的牺牲者──被焚。
封建时代的时间较长,文献也较多,在精神层面上舞蹈扮演的角色是自我道德的实现,另一面则是奉献他人,不仅祭祀祖先、山川,甚至诸侯之间聚会时,也有舞蹈的演出。在整个舞蹈史里,有几个辉煌的时代,一是汉朝,一是唐朝。
过去,我一直觉得汉朝的文化好像很呆板,后来我看了很多文献和图片后,了解到那个时候的艺术观除了实用之外,也有它神秘、浪漫开放的层面。
唐朝舞蹈因外来文化而丰富
不过我觉得更使人羡慕的时代是唐朝,中国的文化多半都是在国家最兴盛的时候吸收外来文化以丰富自己,舞蹈也不例外。唐朝有「十部乐」,十部乐里只有一部乐是中国传统的舞蹈,其他九部都是外来的,如来自伊朗、印度、韩国等。这些乐舞目前仍被保存在日韩两国。这些古老的乐舞已经变成世界性的文化财产……
中国舞蹈的演变大概有我提过的三个时期,但是它主要的内涵和背后的因素呢,我想文化思想和社会制度对舞蹈的影响也非常重要。现在拜民主制度之赐,我们舞蹈艺术工作者的思考及表演空间扩大,得以实现自我。
魏:刚才刘老师提到从封建到民主时代的演变,戏曲也是在这两大因素下发展。封建时代娱乐不像现在那么多元化,人们看来看去还是看戏看表演,所以戏曲算是很蓬勃,演员的产生还不是那么困难,但是演员的身份却不是很高,唱戏、学戏的人都是为了生活,因此学戏的人很多,人才辈出。现在到了民主时代,戏曲已经被当做一门艺术,反而肯下功夫、有理想来学的人少了,这在我们戏曲圈来说是一个比较难堪的境界。
中国大陆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确实创造出一些很好的戏,在文艺政策下,艺术家集合在一起,发挥所长,名角搭配,真是编、演出一些非常好的戏,就剧情、演出和整体结构、场次来说,都非常完整。到文革时期,戏曲遭遇很大的转变,把一个纯艺术性的东西变成教条性的东西,非常可惜。所有艺术门类都受国家环境影响非常大。
台湾方面,在政府迁台、经济疲弱待兴的初期,京剧只是一种以慰鄕愁的存在,但是历程四十年,在台湾经济急速发展下,京剧的变化却不是很大,仅只在民国七十年代郭小庄的「雅音小集」中有一些新的东西产生,才慢慢有些转变。京剧在台湾真正吸收到源头的养分实在不太多,可以说只是一个分支。
大陆方面,文革十年浩劫,在人性上的转变、扭曲也同样反映在戏曲里,演员把戏剧当成一个工具,演得很夸张,已经悖离了从人物内心的诠释。而台湾的演员,懂得用内心演戏,但是肢体表达却很弱。两岸这种过犹不及的情况,値得深思、比较。
中原文化的沙文主义値得检讨
刘:我觉得大陆传过来的民族舞蹈,因为经过许多人的「转传播」,已经不是第一手资料了,所以很难下定论。
不过经过我实地去看,我想大陆的舞蹈工作者本身也有这种感受,也就是各民族的舞蹈都经过汉民族的再创作,所以每个民族的舞蹈看起来会有共同点,失去了各民族舞蹈的特性,这是很遗憾的,这种大沙文主义,我认为値得检讨。
魏:不过我感觉,到目前为止舞蹈似乎受西方的影响蛮大,好像很重视个人的创造。
刘:我刚才提过从十九世纪末叶,受民主思潮冲击后的每种艺术都有其独立发展的可能和远景。舞蹈创作若要以大中国文化为主来思考的话,由于两岸四十多年的隔离,很难得到第一手资料,第二点呢,你不在那种生活环境里面,你无从体验那种生命力爆发的肢体语言所带来的冲击,因此在很多因素之下,使你实现个人理想的原动力更大一点,我想在戏剧方面,妳是否也有同样的情况?
魏:记得在八二年的时候,我在香港看北京和上海名角的联合演出,有梅葆玖、童芷苓、孙正扬等,这是我第一次亲身坐在台下看大陆的戏,那种震撼力令我非常感动,原来戏也能这样演啊!
很庆幸的,两岸开放后,我可以到那边去看去学,身为一个艺术工作者,能够再往更高境界去走,那种幸福是没有别的事情可比的。
掌握传统并向西方借镜
刘:很多西方的方法、观点,中国虽然很早就有发现,如火药、罗盘等,可惜未能深入硏究发展。科学史家李约瑟分析其原因,认为中国的官僚制度制约了中国科学的发展。在我从事行政之后,我才感受到制度和观念对学术或技术,有多大的影响。比如拉邦提倡的舞蹈治疗,其实《吕氏春秋》也曾记载用舞蹈治腿肿的现象,但是没有继续发展下去。像德国抽象表现派的舞蹈对我影响也很大,但回溯中国历史,舞蹈自很早以来就是抽象的,表现派的,像《兰陵王破阵乐》就完全是抽象的表现。明朝朱载堉,是一位极有贡献的音乐家和舞蹈家,他发明平均律,大约比巴赫还早了八十到一百年,但今天大家都只知道巴赫而已。
朱载堉的《人舞》是由八个动作变化组合结构而成的抽象舞蹈。但是为什么这些舞蹈没有在中国,甚至全世界发扬光大?这些问题値得深思和警惕。
魏:这次演出《奥瑞斯提亚》与美国导演谢喜纳合作,和我之前跟台湾或大陆老师的合作完全不同。他喜欢京剧演员的可塑性,想用我们去达到他想做的事情,但他要如何发掘我们可塑的部分,怎样呈现?他让我们这些京剧演员自由发挥,当然他有一些基本的要求,比如演员要面对面讲话、对唱,而且还都不动,这和京剧面对观众演戏唱戏的表演方式很不同。原先我们很不习惯,但戏出来之后感觉效果很强,我觉得他是一位很有智慧的导演,从他身上我们也发现到京剧的某些可行性。这次的合作,令我感觉到所谓吸收西方、吸收东方或吸收传统,最重要的,是在于演员愿不愿意接受塑造,而不是拘泥于已成习惯的部分。
刘:所幸舞蹈没有那么沈重的传统包袱。我想,大概也没有人愿意将唐宋乐舞全盘取代今日的舞蹈,事实上也不可能。客观条件使你不能闭关自守,墨守成规。不过,在刚刚演过的《曹丕与甄宓》舞剧创作时,我还是规范了我自己;除了符合现代剧场运作之外,中国舞蹈的本质是否能独立展现,也是这首舞蹈创作时着眼点之一。多年来我也一直觉得开放的头脑和个人思维的建立是非常重要的。
(陈珮真 记录整理)
更正启事
本刊六月号32页漏植《风中细路》导演毛俊辉大名,特别在此向毛先生致歉。
本刊六月号44页图说将黄海岱误植为许王,特别在此向黄、许二位先生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