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扮装表演具有一定的前卫意义。只是,这进步的程度又有多少呢?所逾越的禁忌又是甚么?
十月的第一个周末,台北的表演热闹非凡。「红陵金粉」在耕莘演出全男性版的《利西翠妲》。在更早的一个多月以前,《破周报》在诚品办了「扮装风暴」,活动除了红陵金粉之外,还包括了粉红兵团和白雪综艺团。
当天晚上,像大部分推挤的观众一样,我坐在水泥地,忍受了效果极差的音效,却是兴致勃勃地看完了全程。
具主动性的诱惑与操弄
当然,严格地说,那天不是戏剧演出,但也毕竟是广义的表演,而且是教观众亢奋的表演。我夹杂其中,也可以感受自己肌肤的激昻,忍不住地鼓掌和尖叫,就像在同一场子里其他的许多观众。
只是,偶而分神跳出情境,旁观地倾听这一切嚣叫声,以男性的嗓音为主的亢奋声,似乎又是那么地熟悉。我知道,对包括我在内的观众,某一程度上,这种欲望的挑逗,是有点接近于色情表演的。就像大学时代,三五男伴结群去近郊的戏院看牛肉场,杰出的主持人总是懂得让观众的激情陷入某一程度的歇斯底里。
「扮装风暴」的现场,我对这一切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也仅能止于这样有限的分析。许多窜流的欲望可能永远无法厘淸,也不一定需要解剖般地分析,但是,必须承认的是这种好奇,这种被挑逗的念头,驱使著我在另一个周末选择了红陵金粉的演出。
然而,在这些扮装表演过程中,不应仅是纯粹的男性观看的欲望完成,至少,就表演者而言,他们自身完成的愉悦(作为一个表演者的自主欲望)、他们在舞台上主动性的诱惑和操弄、以及他们对整个奇观(spectale)的掌握,又绝对不同于传统色情表演的权力或欲望关系。
就像吴继文的小说《世纪末少年爱读本》,根据《品花宝鉴》重新改写的,虽然敍事的观点已经从文人(观赏者)转换到侍童(表演者的仆人),在这一场发生在淸朝北京昆曲界的欲望传奇里,扮装、脔童兼非典型之同性恋,基本上仍依循著传统「观看者──被观看者」或「男性凝视──(女)体」的关系。
比「刻板」更刻板
在台湾小剧场里,对性别角色刻板印象的挑战,已经是进行许久了。以临界点而言,十年前的《毛尸》,就开始有了一些讨论,到了《白水》、《水幽》等等,性别角色问题几成了主要主题之一。魏瑛娟和「莎士比亚的妹妹们」剧团,也是近年来为女性性别界定思考最深也因而顚覆最力的。
只是,红陵金粉所采取的,反而是依循了最传统的性别角色,比一般女性还更女性,比一般男性还男性的安排。甚至,改编后的角色,比原著还更加刻板化。
虽然,编剧和导演有意识地挑战了这个问题,包括剧中一女角向战争归来的丈夫说她变得习惯同性恋了,以及最后对扮装的歌颂。但是,整体而言,这些的安排、性别角色的顚覆,并没有超越前述几个小剧场的努力。
真正教人从内心震撼的,反倒是演员本身的生物性别。因为在先天的生物性别上,他们是如此不可质疑的男体,这对于表演所再现的极其刻板的女性角色,不需要太多的策略与安排,就已存在著一种性别越界的挑衅。
那天晚上,因为没划座而提早半个小时到耕莘。没想到排队的队伍已经转到罗斯福路的转角了。我挤在最后一排,感受到演出者热情的愉悦,仿佛嘉年华会竞艳一般的欣喜,也感受到了全场观众流窜的欲望正狂野地在这段空间中流动。
特别是,女性观众的参与更积极了,她们不止是像歌迷一般献花、献吻,甚至从头到尾地狂笑和尖叫。不同于诚品广场的是,女性的声音反而压过了男性的欢叫了,也许是空间的差异吧,关闭的隐私空间是更接近女性情欲的。但是,是不是也可能和表演本身有关呢?
逾越了什么禁忌?
「扮装风暴」所呈现的,是歌舞秀一般的互动,表演者直接面对所有观赏者;而《利西翠妲》的剧场形式则是传统剧场的,观众永远在窥看的安全地带。在前者,女性观众在身著女装的男性表演者之凝视下,依然有部分的情欲被压制了;在后者,当女性观众得到了安全的窥视位置,而且没有公共空间之男性凝视的监督,情欲才得以解放出来。
然而,这样还是不足以解释其中的互动的。试想,如果表演者本身是生理的女体时,女性观众可能会如此亢奋吗?虽然这一切是扮装演出,但教女性观众欲望流动的,会不会还是女装下的男体呢?也就是说女性观众欲望的对象,只不过是女体化(body femaling)的男体罢了。传统的男性凝视的权力仍然没有改变,甚至更是强化了──因为女性只有在「女体化」的安全范围内,偶而表现出她们的欲望罢了。
在台湾,扮装表演具有一定的前卫意义。只是,这进步的程度又有多少呢?所逾越的禁忌又是甚么?
文字|王浩威 作家、精神科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