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我说「悲伤」、「痛苦」、「狂喜」……这些都只是主观的、情感上的形容词。惟有透过客观(objective)、精准的「肢体动作」,观众才会接收到台上演员的演出。
──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准备》
所有世界剧场的伟大作品,大多来自于一群演员固定的和同一个导演长期合作之后所产生的。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莫斯科艺术剧院、布莱希特和柏林剧集、冈铎和第二克里寇剧场、莫努虚金和阳光剧团……都是绝佳的例证。
去年来台导演当代传奇剧场京剧版《奥瑞斯提亚》的理察.谢喜纳(Ri-chard Schechner l932〜),在他那本融合东西表演理论的《剧场与人类学之间》Between Theatre and Anthropol-ogy一书当中指出,一场完整的制作由准备到完成之中,总共有五个阶段:普通人─训练─排练─演出─冷却。
现代剧场导演和演员的工作关系,大多只限于「排练」和「演出」两个阶段。伟大的导演则还会对演员进行「训练」: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长期和演员进行史氏表演方法的精进,布莱希特要求演员必须随时注意「疏离效果」,莫努虚金的演员则人人都精通义大利喜剧式的肢体技巧。
不过,果托夫斯基(Jerzy Grotowski 1931〜)和他的波兰剧场实验室Labo-ratory Theatre又和其他剧团不同:在每一个制作的准备过程里,他都和演员一起从零开始:「演出的文本像是一个玻璃罩,演员就像是罩中的蜡烛,玻璃罩是透明而不变的、蜡烛火燄则会持续的摇曳…最困难的地方是如何在点蜡烛的同时,都像是第一次让火燄发出光芒一样。」
导演/哲学家/表演者的老师
「果托夫斯基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因为就我所知,自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以降,没有人比他对表演的源头、现象、意义、方法,和思考─肢体─感情转变过程硏究得更透彻。」这是彼德.布鲁克为《迈向贫穷剧场》Towards a Poor Theatre一书所写下的前言,时间距今已有二十八年。
当我们在讨论「导演果托夫斯基」的时候,其实应该称他为导演/哲学家/表演者的老师(teacher of Per-former,大写的P表示他必须是个有智慧、有行动力的表演者)。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果托夫斯基的「剧场导演」生涯,其实早在一九六九年推出Apocalypsis Cum Figuris之后就停止了。
一九七〇年,正当全世界「最伟大的导演、剧团」,这类光环不段的加诸到他和剧团身上的时候,果托夫斯基发表了一篇名为〈假期〉Holiday的文章,公开宣布他要和与他有相同戏剧观念的人,去开发未知的领域:「有些字已经死了,虽然我们还在使用;可是,这些字所代表的东西已经死了。至少,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已经死了,这些字是:秀、表演、剧场、观众……」
果托夫斯基从那时开始,就四处旅行、举行工作坊,并于八六年落脚于义大利政府赞助的「果托夫斯基工作中心」。从七一年开始就很少演出的剧团,一直到一九七九年,才由当时还存活于世的团员集体发表了正式声明:剧团解散。
事实上,谈果托夫斯基的导演风格,就是在谈他和演员之间的工作关系;谈他的剧场风格,就是在谈演员/观众/空间的关系。
找出适当的「观众─演员关系」
身为波兰国立戏剧学校主修表演的学生;果托夫斯基在五五年毕业后,曾获得奖学金到莫斯科,随梅耶荷德入室弟子专攻导演课程一年。当波兰剧场实验室(最早叫「十三排剧场」Theatre of 13 Rows,六二年才正式改名)在一九五九年成立的时候,果托夫斯基当时还不满二十六岁。
他曾经为家鄕的剧场执导过好几部「老式剧场」的制作:像是尤����斯科的《椅子》、契科夫的《凡尼亚舅舅》等。后来,持续注意果托夫斯基的文学及剧场评论家法尔㟥(Ludwiz Flaszen)推荐他去主持新成立的十三排剧场;地方政府同意他们的戏,可以不遵循传统剧场传统;条件是作品必须巡回波兰。
剧场有九个年轻的全职演员,由果托夫斯基担任导演,法尔㟥担任戏剧顾问──除了dramadurage(注1)应做的事之外,法尔㟥最重要的工作是:和导演做大量的谈话、分析果托夫斯基的作品、问题;吿诉他和其他导演之间的不同点、以及用学院派的角度去评介最新的剧场理论及技巧。
波兰剧场实验室本身是个极为特殊的「实验室」,果托夫斯基想要借由它来解决一个「简单」的问题:剧场是什么?
他认为演员和观众共处于一个空间(就是剧场)--没有服装、布景、化妆、灯光,和音效一样可以创造出剧场。果托夫斯基将他理想中的剧场称做的「质朴剧场」(poor theatre,也译成「贫穷剧场」):
我倡议在剧场内保持质朴。我们每一次制作都在避免舞台和观众席有隔阂。每一个新空间都是为演员和观众而设计的...我们最在乎的是要去为每一类型的表演找出适当的「观众─演员关系」(spectator-actor relationship)以及士如何丰富我们在肢体动作上的安排。
「贫穷剧场」的槪念,按法尔㟥的解释是:「在剧场内,用最少的事物来获得最大的效果。」果托夫斯基的主张则是,所谓的剧场只要有演员、有观众、有一个特殊空间,和他们彼此之间所产生特殊的交流就够了。换句话说:演员/观众/空间和这三者之间的互动,就是剧场的全部了。
观众应该是「目撃者」
布莱希特曾表示:那些进剧场就想摊在座位上,舒舒服服看完演出的人;都得在他所倡议的「史诗剧场」内,跳起来聚精会神的看戏。果托夫斯基的标准则更高,他心中理想的观众应该是个「目击者」:「他的职责并不仅仅是当个观察者,他所作的要比这还多:他应该是个目击者(witness)……愿意接受生命中隐藏的真实面(hidden truth of the nature),被揭露之后的震撼。」
早期波兰剧场实验室在演出之后,果托夫斯基和演员大多会和观众进行座谈;而他心中理想的观众人数是多少呢:二十五到四十人之间(注2)。由于认为剧场是观众和演员共同去面对「生命中隐藏的真实面」的空间,果托夫斯基对于每次演出的空间都有特殊的设计。
在一九六二年制作的《阿克罗玻里》Akropolis,同时也是一般戏剧史认可的第一出波兰剧场实验室制作当中,演员在观众席里建构起特殊的架构;观众像是处在一个压缩过的空间之中。
一九六三年演出的《浮士德博士悲剧史》Tragical History of Dr. Faustus将整个剧场空间,转化为修道院的餐厅场景;浮士德在桌上来回游走,搬演他生命中的片段来娱乐坐在餐桌前的客人(也就是观众)。一九六五年的《君士坦丁王子》The Constant Prince,以高起的栅栏版将观众和表演者隔开;隔栏往内观看的观众,像是在观看手术的进行一般。
果托夫斯基运用剧场所有的空间,创造出他所谓的「神圣剧场」(Holy Thea-tre):表演是演员在通过经年训练,和严酷而有纪律的肢体磨练,所呈现的一场近乎神圣的行为--他的演员是「神圣的演员」。
「不要搞即兴,拜托」
「假使有人想用几句话来说明这种表演方法,他可以说:这是一种帮助演员克服个人肢体/精神障碍的方法。它是一种帮助演员避免发生错误的方法、一种借由特殊训练来帮助表演者用自己的方式去决定、去释放他自发性精神状态的方法。」果托夫斯基对自己的训练方式,作下如是的注脚。
据《果托夫斯基和波兰剧场实验室》一书的波兰籍作者指出:由于官方的赞助极少,团员的薪水非常微薄,有时冬天还没有暖气。不管是巡回演出或跨国演出,全体团员、导演,以及布景道具就同搭一部巴士到处跑。
每天的训练工作从十点开始,早上及下午各约三至四个小时。有时候,团员的训练会持续到两天两夜以上。就算是新制作在发展期间,每天早上还是要上肢体、声音的课程。在果托夫斯基夫子自道的《迈向质朴剧场》书中,他以大量的文字、图片和草图,来介绍他和演员共同发展出来的训练方式。
以饰演「君士坦丁王子」被《纽约时报》及《村声》杂志,誉为本世纪最伟大演员的席兹拉克(Ryszard Cieslak 1937〜1990)表示:所有波兰剧场实验室制作中的角色,都应该视为果托夫斯基和演员所共同创造出来的。
席兹拉克说,每次排练他们都得不断的在导演注视下,一次又一次的面对自己的记忆、隐藏在内心的秘密:「你第一次尝到爱的滋味是什么时候」、「这段剧本的转折点在哪里」、「这段动作在表现什么」、「你可不可以找出表现这段情緖的适当肢体动作」……所有的动作都在呈现「视觉蒙太奇」(visual mon-tage),剧场内所有的意象都得精准的结合客观的肢体、与主观的动机于一身。
果托夫斯基要求表演者的动作本身都得乾净、精准,充满经过演员及导演认可过的含意:「不要搞即兴,拜托」(No improvise, please)。
面对「生命中隐藏的真实面」
剧场硏究者经常以「仪式性剧场」,来形容果托夫斯基的作品。其实,果托夫斯基真正全力投入仪式、剧场根源、跨文化训练、表演文化的硏究,却是在「质朴剧场」阶段过后。关于他在「离开剧场」之后的变化,参加过他所主持的工作坊的参与者、硏究者,陆陆续续的发表了许多文章或专书(注3)。
波兰剧场实验室的演员,每次排练、每次演出都得一次次面对「生命中隐藏的真实面」。由于长期而亲密的工作在一起,演员彼此之间的信任、对导演的信任,让他们的演出呈现出私密而肃穆的质地。
对果托夫斯基、波兰剧场实验室的演员信服并追随他们信念的人而言,剧场是神圣的、是面对真理的所在。相对于布莱希特所形容的「进剧场就想摊在座位上,舒舒服服看完演出」的我们;光是先沐浴净身、全力以赴,就可以进入果托夫斯基的剧场吗?
或者,只是有兴趣、有时间、有点子,而没有战战兢兢的投入心力、注意形式与内容的完整,就可以到剧场做公开(甚而还售票)的演出吗?
(本刊编辑李立亨)
《表演艺术》延伸阅读:
注1.关於戏剧顾问的身份与职责,杨莉莉在九三年十月号页62〜70〈戏剧顾问在戏院中的工作〉一文中,有淸楚的评介。
注2.默剧大师底库鲁斯(Ettiena Decroux l899〜1991)的要求更严格,他说三、四个人就够了。见九三年十一月号〈默剧大师底库鲁斯和他走过的路〉。
注3.关于果托夫斯基在「迈向贫穷剧场」、及之后的戏剧活动,请参考九三年六月号页33〜37〈「迈向贫穷剧场」及之后:果托夫斯基显影〉。
延伸阅读:
◎入门读物─《迈向质朴剧场》
果托夫斯基自述,及有关波兰剧场实验室训练、及工作方式的访谈。
(Jerzy Grotowski:Towards a Poor Thea-tre. 1968, 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
◎入门读物─《果托夫斯基和波兰剧场实验室》
波兰学者以波兰文及相关的一手资料,写出果托夫斯基和波兰剧场实验室发展史。
(Zbigniew Osinski:Grotowski and His Laboratory. 1986, New York:Perform-ing Art Journal.)
◎进阶硏究─《果托夫斯基剧场》
全书分成三大部分:历史、理论、果托夫斯基离开剧场后的活动。引用大量波兰文、英文资料,以分析硏究的角度书写而成。
(Jennifer Kumiega:The Theatre of Grot-owski. 1987, New York:Methuen.)
◎文献资料─《果托夫斯基硏究资料汇编》
目前英文世界,有关果托夫斯基和波兰剧场实验室最新、最完整的硏究资料汇编。
(Richard Schechner eds., The Resources of the Study of Jerzy Grotowski. 1996, New York:Rout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