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年学舞被视为怪物,到在纽约华埠成立舞团,在竞争激烈的美国舞蹈界打出一片天地,陈学同给自己挑了一条辛苦、漫长、崎岖的路,三十年如一日,是什么维系著他对舞蹈的执著?
一九六五年进入文化大学舞蹈系学舞,陈学同和林怀民、游好彦一样,都是台湾训练出来的最早一批现代舞拓荒者,充分体会到在那个民风未开的时代,男孩子学舞的寂寞。
七〇年代赴美习舞,陈学同之后决定留在异地,经营舞蹈事业,同样地选择了一条寂寞的道路。近三十年耕耘下来,这条寂寞的路上终究也是花果缤纷;陈学同一九七八年自创的「陈学同舞团」(Chen & Dancers),是少数能打入美国主流的华人现代舞蹈团,每年巡回全美演出上百场,他创办纽约最早的华人舞蹈学校「艺门中心」,十余年来在异地散布舞蹈的种籽。
回顾迢迢的来时路,陈学同对自己的选择依然坦然笃定,「虽然在美国编舞跳舞,有些寂寞,但是比较自由自在。」
文化大学舞蹈科毕业后,陈学同于七〇年代初赴美,曾随玛莎.葛兰姆、艾文.艾利习舞,先后毕业于茱丽亚学院舞蹈系、纽约大学舞蹈教育硏究所,也曾任教于艾文.艾利舞蹈学校。
受扎实的东西方舞蹈训练,陈学同的舞蹈,以融合东西方而闻名。许多美国舞评家几乎都在舞评中强调,陈学同的作品能将东方题材、美学和西方现代舞形式技巧融于一炉,做极有创意的发挥。他在纽约编舞二十余年来,发表数十多个作品,受到《纽约时报》、《村声》周报,及《舞蹈杂志》等好评。
《纽约时报》舞评家珍妮佛.唐尼(Jennifer Dunning)在舞评中表示,陈学同的舞蹈作品「融合高雅的品味、优异的技巧、细致的编舞感性」,「作品行进流畅,以其深思缜密和说服力,让人一路看下去,欲罢不能。」
从一开始,陈学同就知道自己对编舞的兴趣大于跳舞,他说他从没有想过要到大舞团去做舞者,他先和纽约著名的前卫剧场「拉玛玛」工作五年,一九七八年成立自己的舞团,跳自己的舞。
从七〇年代起,陈学同就是「拉玛玛剧场」的驻团艺术家,几乎每年都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小剧场里,缴交成绩单,从早年旧作到近年作品Opening the Gate、Double Happiness/One Hun-dred Sorrows几乎都在这里发表。
在过去共和党主政的十二年,政府对艺术的补助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点,熬过美国艺术界这最惨淡的十年,可说是对艺术家最大的考验。一九七八年成立的「陈学同舞团」不仅通过了考验,而且成绩斐然。对个人而言,陈学同在八三、八四、八七年连连得到「全美艺术基金会」(NEA)的编舞家奖,一九八一年的杰洛基金会(Jerome Founda-tion)补助、「杰出艺术家公共服务计划」(CAPS, Creative Artists Public Service Program),都是编舞界极高的荣誉。
辛苦经营的舞团,也得到了肯定。一九八七年,「陈学同舞团」在一百多个角逐者中名列前五名,得到「国家艺术基金会」所颁的「发展奖助金」。这个奖助金是为协助艺术成就特别杰出的小型舞团发展,使其能持续创作。在联邦政府的评鉴中,在全美成千上万的舞团中,「陈学同舞团」数度被选为最佳小型舞团。
舞蹈的启蒙
陈学同回忆他最早对舞蹈的印象是,小时候接送妹妹学芭蕾,在门外看著一群女生跳「脚尖舞」,觉得很有意思。中学时,很偶然地,他有了第一次的上台表演,一个女孩上台表演芭蕾,临时抓他当男伴,他说,不过就是扶扶跳「脚尖舞」的女孩。
直到一九六五年进文化大学舞蹈科之前,陈学同并没有受过正式的舞蹈教育。在民风保守的六〇年代,男孩子学舞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以他自己的话说,「简直被视为怪物」。当时他想得很简单,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跳舞很好玩,他在电影上看过踢踏舞,很喜欢那种调调。后来在文大学踢踏舞时,特别开心,常常舞得满教室踢踏踢踏响。年轻的他,心仪舞蹈的世界,买很多踢踏舞的唱片,还央请在美国的姊姊帮他寄舞蹈杂志。
陈学同回忆说,他在文化大学教舞时,林怀民刚从美国回来,他们在明星咖啡屋三楼,把椅子移开,席地而坐,林怀民向好友展示他在美国学习的玛莎.葛兰姆技巧。正准备出国的陈学同,则把他在文大教舞的工作介绍给林怀民。林怀民在文大教出的第一批学生,成为他组成「云门」的班底。
一九七一年,陈学同来到现代舞大本营的纽约,尽情地吸收各派技艺。学而后知不足,他进入茱丽亚学院舞蹈系,立意从头学起,之后,再到纽约大学修得舞蹈教育硕士,为他后来从事舞蹈教育铺路。
让舞蹈在中国人的社区中生根
林怀民选择了回台湾,陈学同则选择了留在异地,开辟另一片天地。提及当初的选择,陈学同说,台湾没有建立一套制度,编舞家很难靠创作而生存。
陈学同的舞团和舞蹈学校,座落在曼哈顿热闹嘈杂的唐人街中心。这个以纽约唐人街为家的舞团,二十年来选择了在中国人的社区里扎根。他开始就认识到,舞蹈作为艺术创作之外的社会意义与价値,所以他同时创立了舞蹈学校「艺门中心」和「茂比利街剧场」,把表演、舞蹈教育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社区的舞蹈中心。
一九八〇年,在从台湾回美的飞机上,陈学同就立愿要在中国人的社区内创办舞蹈学校,让中国的孩子们可以接触到舞蹈。虽然有人以为华埠形象不好,舞团不如到别的地方发展,但直到今天,对于在唐人街设立舞蹈学校,陈学同仍然相信是个正确的选择。
「靠近自己的人,这对我很重要」他说。「我从中国人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他进一步解释说,舞蹈和人脱离不了关系,唐人街提供他许多对中国人的细微观察,不论是走路的形态,或是说话举止,陈学同喜欢在这样「有形无形之间,感染这种土气。」
舞蹈学校创办十六年下来,总共培育了两千余名学生,其中真正以舞蹈为职的,虽然还是少数,但是这些学生如今从事各行各业,散布全美。常常舞团在美国各城镇巡回时,都有以前的学生打电话来,热情地作东招待。陈学同以为,重点并不是培育了多少职业舞者,而是提供下一代一个学习接触舞蹈艺术的环境,「重要的是,当他们需要的时候,我们在这里。」
尽管身处艺术之都纽约,陈学同说,在华人社区搞舞蹈,就像二十年前在台湾搞舞蹈一样艰难:百废待举,一切从零开始。但他以为最大的挑战来自家长,家长的观念一般都很保守,不愿意放手让孩子随兴趣发展,也不认为舞蹈可以成为职业。
舞蹈学校除了提供芭蕾、中国武功之外,在学生的要求下,近年也增加钢琴课,学生人数约维持在两百五十至两百七十五人之间。为了鼓励男孩子学舞,早年所有男孩子上舞蹈课一律免费,直到这两年,政府补助经费严重缩水,才改为半价优待。
近年来,美国也开始流行舞团回归社区,和社区更紧密结合,如哈林区的「哈林芭蕾舞团」等。「时代在变,舞团也在思考一个新的模式,现在很多舞团开始讨论艺术家走出自己的小圈子,回归社区,事实上我们在这方面已经做了二十年了」,陈学同说。去年夏天,美国舞蹈界在著名的雅哥枕(Jacob's Pillow)舞蹈营举行座谈会,陈学同一连出席全国编舞家、艺术与管理、社区结合等三项座谈,足见他在美国舞蹈界资深的程度。
陈学同在华埠社区建立起来的舞蹈中心,目前已成为主流舞蹈界中的亚裔代表。凭著在纽约二十年建立起的人脉和声誉,陈学同是舞蹈主流中少数的亚裔声音,在促进族裔交流上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先后担任数届「全美艺术基金会」、「纽约州艺术协会」的评审委员。
他目前在著名的小剧场「舞蹈剧场工作室」(DTW),主持一个美国与亚洲舞蹈界交流的计划(Asian Artist Part-nership)。这个计划赞助美国的编舞家到亚洲短期访问、教课,也把亚洲的舞蹈家带到美国交流。「很重要的是,大家对亚洲的了解不够,这种交流的方法,对于圈内的影响很大。」在这项计划赞助下,有多位美国编舞家到台湾访问,台湾编舞家陶馥兰一九九三年到美短期访问,也是拜此计划所赐。
创作和文化背景紧密结合
受过各家各派的训练,谈及较倾向于那一派的风格时,陈学同说:「那种时代已经过去了。我在茱丽亚学院受的训练最扎实,我也花了五年的时间,才摆脱了它的『魔掌』,去除了它的『拓印』。个人风格、形式的发展,都是要靠时间。」
陈学同以为,谈艺术创作,要等到人四十五岁后才看得出来。在爱好新奇的美国社会,有才华的年轻艺术家不乏出头的机会,有些人一鸣惊人,但不到五年就不见了。「重要的是你是否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纵观陈学同的舞作,主题都环绕著中国人的历史和生命经验。早年以纽约唐人街为题材的《勿街》,一九九二年的Double Happiness,/One Hundred Sorrows表达中国妇女逃避传统婚姻的禁锢,陈学同表示,从一开始他的创作都和自己的文化背景相连,从来没有改变过。
在繁忙的行政工作和紧凑的演出行程之余,陈学同表示,他目前维持每年一支作品的生产量,但希望每支作品都有新的突破。一九九三年发表三十分钟长的Opening the Gate,据他描述,是一支具有「原始激动性」的作品,最大的挑战是来自群舞,陈学同尝试在群舞中寻求变化。同时他要求作曲家肯斯(Bradley Kans)把中国的鼓放在音乐中,和电子音乐结合。
一九九四年的从Hidden Voice,则是以一八七〇年发生在麻州的华人事件为背景,鞋厂老板因员工罢工,从外地找来大批华工代替,结果使得中国劳工成为罢工工人的出气对象,造成地方严重冲突。
这支作品由麻州的威廉学院(Wil-liam College)委托,陈学同表示,由于这所高级学院以白人男子为主,开始招收黑人学生时,引发地方冲突。为了能拉近学校和社区的距离,所以委托这支舞作,希望作品能有社会价値。威廉大学就位于当年发生罢工的鞋厂北方,陈学同从人口资料局找到这些过去的资料,甚至包括当年华工二十多人的姓名,为这个鲜为人知的华人历史事件留下纪录。
妻子是家庭支柱,事业的伙伴
结婚二十年的妻子曾佩媜,是他在茱丽亚学院时期的同学,也是他事业上的伙伴。曾佩媜是第四代的移民,并不会说中文,但为舞团出力很多,不仅是舞团的首席舞者,还兼任许多行政工作。曾在茱丽亚学院教过他们的著名编舞家安娜.索克罗(Anna Sokolow)一直很欣赏陈学同夫妻,曾为他们编了一支双人舞《夜祷》Nocturne,至今仍列为他们的舞码。
陈学同和妻子、两个稚龄的女儿,住在中城西区、纽约政府为表演艺术家所建的「曼哈顿广场」,不仅房租低廉,而且有各种托儿、建身的设备,算是享受了这个城市对艺术家提供的一些优遇。
陈学同表示,他见证了三分之一的美国现代舞历史,但他以为美国人贵远贱近,「对自己的文化的意识还不够,爵士乐和现代舞都是真正美国土生土长的艺术形式,但是所分得到的社会资源,却远远不如在欧洲发源的芭蕾。」他以为美国艺术方针也有偏颇,如政府经费申请规定,补助上限是该计划经费的五分之一,由于芭蕾的经费动辄百万,因而得到的补助也远多于现代舞。
从早年学舞被视为怪物,到在纽约华埠成立舞团,在竞争激烈的美国舞蹈界打出一片天地,陈学同给自己挑了一条辛苦、漫长、崎岖的路,三十年如一日,是什么维系著他对舞蹈的执著?
「是对自己和对艺术的信心。如果不把舞蹈当成严肃的艺术形式,早就放弃了」陈学同说。在六〇年代的台湾,当现代舞还是异物时,他就已经很认真地把舞蹈当成严肃的创作形式。「我不相信运气,一切都是用经历和时间换来的。」
特约采访|余怡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