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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年的《钢铁丰年祭》让观众直接感受到东台湾居民的身体特质。(杨美英 摄)
戏剧 演出评论/戏剧

不再闲置的身体

评《心机/心肌》

台东剧团的演员除了先天身体的优势外,经历多位戏剧工作者的训练,累积了稳重、专注、集中的能力,让观众强烈感觉到身体说话的力量。

台东剧团的演员除了先天身体的优势外,经历多位戏剧工作者的训练,累积了稳重、专注、集中的能力,让观众强烈感觉到身体说话的力量。

台东剧团《心机/心肌》

86年12月7日台南市 华灯艺术底层

1月4日高雄市 南风文化底层

诗意剧场在台湾

庆幸寒流终于为南台湾的暖冬带来冷冽高爽的氛围,不然,只怕人与季节变化的互动关系简直要麻木不仁了!

能够在跨年时间,分别在不同场地看到一个作品的两次呈现,看到因为不同的剧场空间和演员的身心状况,使同样的戏剧文本产生明显的差异感受,尤其是强调身体语言、意象传达、创作者所谓的「诗意剧场」而言,真是耐人寻味的经验。

由成立十一年的台东剧团,此次搬演新作《心机/心肌》,共计巡回演出十场,是刘梅英九六年拿到亚洲文化协会的奖助学金,前往纽约考察观摩半年,返台后的首次创作。节目单中记载著导演的话:「全剧欲表达『魔幻写实』的意念和质感。『剧场的蒙太奇』是我想呈现的表演方式。」

概要的说,这是一场建立于思索人性矛盾挣扎的心象风景。

在极低的光度中,砰砰作响的沈重心跳声规律地渐入,白幕上的幻灯陡地投射出硕大血红心脏的幻灯画面,看起来是直接切入题旨,同时,更让笔者瞬间跳回九五年进出纽约曼哈顿区地铁车站,必须经过两个巨型人像雕塑时,听到其低沈有力心跳声音的记忆──那是一种没来由的感动、惊惶,为了每一个人都有的宝贵生命象征,为了人类跨越族群疆界的由衷盼望。演员群缓缓蠕动扭曲著肢体,从舞台各个角落进场,包括观众身旁。一个多小时的戏,就此开始。

身体魅力架起全剧结构

全剧分成七场,试图从「世纪末的颓废」著手后,第二场时,演员改以屈膝前进,先扭曲嘶吼,再排成一线,快速移动,完成导演所谓「流」的形式,表现人类找寻自我定位的过程。第三场,具体的象征──铁笼出现,加上演员的身体和声音,使得野性的动物世界逐渐现形。接著,导演安排演员各自使用不同国家语言的「您好吗」,在剧场中此起彼落,交错、撞击,推陈出人际之间的疏离、隔膜、试探、彼此寻求的爱恨分合,好像透过语言,已难以辨认其中的真伪,善意或恶意。经过前段对人性、社交诚意的大量控诉、怀疑之后,第五场,导演问道:「舍弃语言,我们还有什么?」她选择了让演员在场上「拟原住民音乐」式的即兴多部合音吟咏,纯净而辽阔的情怀立时体现,是许多观众享受「天籁」,深受感动的一段。

之后,仿佛大审判气势的衬底音乐,场中央增设一面红布圆桌,中间冒出一颗转动的头颅,与剧中角色进行质问应答,穿插取材日常生活中人际争执的琐碎对白,以及推著登机箱出场的白衣女子的重复心声──「我要走」;在动静的强烈对比下,场上其他演员的矛盾、欲望、嗔怨,好像都不过是这名白衣女子一个人的内外对话而已。最后,一反面前饱胀的听觉,静寂中,所有演员全在铁笼里,各自攀爬、伸展,半进半出,建立个人与笼子间的关系,构成一幅安静的动态图像,饶富趣味,让人不禁生疑:原来我们所有人本来都是在笼子里?抑或:人类是作茧自缚?低回同时,灯缓缓暗下。

虽然全剧进行至第六场,「人生之意义」「人性善恶」「自由何在」等巨大课题仍然谈不出所以然来,可是,演员的表现十分値得称许,笔者相信,除了导、演双方工作沟通得法、认真勤练(所幸演员之间十年和半年的资历差距并未造成视觉干扰),依九三、九四年多次观赏《后山烟尘录》《钢铁丰年祭》的心得,应该还得归功于台东那块土地培养出的居民特质,在身体、声音与生俱来的天赋优势,以及对身体自由、诚实而带来的豪放魅力,再加上近年来历经何乾伟、卓明、林原上、江宗鸿等人表演训练、身体开发的「功德累积」,才足以形成今天可见稳重、专注、集中的演员,让观众强烈感觉到身体说话的力量,表现出充沛的感情和意见;而如此血脉贲张,看似可以打破、至少是抗拒制约的身体,也才足以负担起剧中企图传达的自由的渴望。相较于国内不少戏剧表演,《心》剧的确让人难得感受到:演员的身体不再是闲置的工具、虚构的符号。一如王墨林所著《都市剧场与身体》一书中所记载,日本舞踏家强调:「肉体应像动物一样,在大地的自然环境中生存,才有自由的可能性,应该拒绝肉体是一种抽象存在的观念,必须确定肉体是具体存在的认识。」(注1)

舞台元素与空间的缺憾

就舞台视觉元素而言,演员的喷彩蓬发,黑白主色、低胸劲装或纱裙纱冠,搭配场上各据四角的方木箱、圆铁桶、空冰箱、牛头等的组合,虽然看得出设计者意欲达成某种具有震撼力的效果,可是,距离有机的内在张力,尙待努力。另外,分别穿著裙或裤装的五位女演员,以及仅有丁字裤的男演员,和导演于演出后座谈会所谈:希望借由中性的造型设计,使得演员在戏中角色接近无性别,亦即「归零」,以帮助观众从「人」的角度去面对戏剧情节讨论的问题,不分男女;笔者以为,构想出发点虽佳,纵然力有未逮,并无大碍。

再一方面,笔者必须提出说明的是,即使「因地制宜」是每一位导演应该具备的能力,不过,空间感对戏剧作品呈现的影响力,实不容小觑。以《心》剧而言,九七年底登场的台南市华灯艺术中心演艺厅,是一幢位于孔庙旁,六〇年代兴建、绿瓦红柱的四层楼中国式天主堂,数年前经天主教台南教区拨给纪寒竹神父规画使用,才成为台湾首座由天主堂改成的剧场,原来的礼拜堂一变成为表演区,其六米的高度,可说国内小剧场少见,宽、长各十二点九米,原来诗歌合唱团所在的位置被改建成控制室,原来挂著耶稣像和十字架的墙面则成了漂亮完美的天幕。九八年初转往高雄市的演出场地──南风文化底层,紧临绿意盎然的彩虹公园,是一幢六层楼透天建筑的百余坪地下室隔间而成,九六年十月启用的剧场,高度二米八,宽、长各约八米五、十五米五。

相较于华灯拥有的优势条件,后者受限于大楼地下室的高度,难以提供开濶的气势,使得演员血脉贲张的喊叫舞动,被封闭挤迫感的空间压缩成乾涩的张牙舞爪,费心布置的圆铁桶、大铁笼,也因缺乏演员发挥的「领空」、和观众视觉伸展的余地,几乎割除了该剧一半的感动力;而导演没有尝试将南风剧场的黑盒子做不同的运用,则是个遗憾,譬如:调整观众席与表演区的方位,改变既有长方形的空间,强迫拉近观众的临场感;或者是撤掉后方的黑幕,打通备用的道具间,拉长舞台的深度,同时善用地下室空间的压迫感,转为深邃的戏感,或许可以丰富活化空间的利用。

基本上,整体观戏经验是流畅的,特别是面对这样一个情境导向的作品,値得珍惜。观众与其致力理性思维的逻辑解读,容易吃力不讨好,反倒是放任感官直觉去感受,体会或许自然滋生。因此,令人联想起铃木忠志说的:「我们去剧场不是为了要听戏,而是去体验在一定时间之内产生的非常的感觉。」(注2)只是,肯定导演于画面、节奏的用心安排之余,我们也应该抱持严肃的态度讨论:导演是否太过依赖音乐烘托剧情进展?以先总统蒋公的名言、唱国歌、淫乐的呻吟声,作为回答「生命之意义」的处理,是否稍嫌闪躱、便宜行事?既然融合使用美式和原住民的乐风、不同文化背景的语言媒介,便无法逃避文化意涵的问题,是否从命题到文本的延展性,可以更审愼面对其中指涉的理路环节、符号意义、逻辑架构?

身体内部感觉的发现

最后,针对演出说明上,编导刘梅英就第二场的表演方法,提出以下想法:「演员排成一直线,重心下沉屈膝前进,自天幕沈稳地走向前舞台。选择「重心下沉屈膝前进」的表演法,乃取自铃木两个观念,一、东方人的身体结构,骨骼较小较短,重心较低;二、东方人的安土重迁,以家庭、家族为思考原点,……母土是成长的重要命脉,暧昧地寻找和土地的亲密关系。」笔者则想借用铃木忠志的演技论,提供有兴趣者不同的参考角度:重视腰和足的运用,并且有意识地把上半身和下半身划分开来,这个灵感不一定来自农耕民族运动的特性,而是以身体去就表演者的演技为前提,编出一套双足用力踏地的身体基本训练方法。他认为这种训练跟脚的长短或体力的强弱没有关系,而是在于身体内部感觉的发现,或身体内部记忆的确认。也就是说,越能发现到身体深层的感觉,游戏能力就越强。他说:「以足为中心,能够在下半身与地面接触的感觉上,找出多样的享受。接触地面的方法可以丰富地感应到各种敏感的变化,这是演员首先要做到的……从足开始,也在足上结束,这可说是我训练演员的全部法宝。」(注3)

附带一点,也许对作品与创作者生活经验的关连强加臆测,划上等号,是不够道德的,但是,某种程度上,亦能增加对作品内涵的真实了解,譬如:剧中的音乐风格、角色造型、异国文化等素材,在在透露刘梅英于纽约曼哈顿区生活半年的痕迹,又不脱台东固有的豪迈自信,充满质朴的生命力。因此,笔者深深以为,《心》剧极可能只是后山文化和曼哈顿气息交合的「试管婴儿」,后续的结晶,更可期待。

注:

1.王墨林《都市剧场与身体》,稻鄕出版社,1992.7再版P.25。

2.王墨林《都市剧场与身体》,稻鄕出版社,1992.7再版P.75。

3.王墨林《都市剧场与身体》,稻鄕出版社,1992.7再版P.77-78

 

文字|杨美英  文化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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