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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士杰丰沛流畅的演技,十分称职地凸显剧中理想好爸爸的角色。(林凡妤 摄)
戏剧 演出评论/戏剧

舶来的同志情说了什么本土意?

评《你和我和爱情之间》

文化的挪用还包含了一些潜意识的扭曲,因而总有些出人意表的演出。不论我们多么的小心翼翼、刻意迎合,大约都无法避免不小心使出的亵渎手势。既然如此,论同志情说同志爱,何妨轻松一点,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肢体,在自己熟悉的场景中诉说。

文化的挪用还包含了一些潜意识的扭曲,因而总有些出人意表的演出。不论我们多么的小心翼翼、刻意迎合,大约都无法避免不小心使出的亵渎手势。既然如此,论同志情说同志爱,何妨轻松一点,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肢体,在自己熟悉的场景中诉说。

台北故事剧场《你和我和爱情之间》

86年10月3〜5日

国家戏剧院

台北故事剧场此次搬演的《你和我和爱情之间》,虽是翻译剧本,但它选择一出国人较能接受的以亲子关系探讨同志经验的剧本的决定,使得《你》剧的意义不仅止于照本宣科式的单纯翻译。相反的,《你》剧尙且牵涉到文化挪用的复杂问题。因此,除了恭喜《你》剧制作单位再次赢得票房与掌声,我们似乎还应该探索制作单位改编/翻译这部英国剧作的意图究竟何在?是以为他山之石可以攻错,而想藉著重现英国同志场景,同时诉说台湾社会的谬误呢?还是以为戴著英国面具,便能遮瞒他们的台湾身体所传递的危险意见?或者他们以台湾身体粉饰了英国脑袋所装载的真正的顚覆意图?当台湾的观众在观看这样一出外国剧时,他们究竟是被诱导面对了平常所无法面对的呢?还是被误导以致加强他们原有的误解?

文化挪用与取择过滤

当前台湾流行的同志论述,本身不仅就是一场正在进行的文化挪用,实则还体现了过往的文化挪用的历史痕迹。同性恋情事其实在古老中国系属平常(上有汉元帝断袖之癖的帝王式同志恋,下有相公堂子式的逢场作戏),但经过了本世纪中国/台湾的现代化运动后,过往的性别意识形态不仅受到挑战,现代中国/台湾社会几乎是全面接受西方(或日本版的西方)现代化过程所凝聚出的性别意识形态。易言之,二十世纪的中国/台湾,和西方现代化一样,是个男性化的过程(君不见二十世纪的男性是愈发雄壮激昻,女的更是须眉不让?现代舞台上除非目的独特,否则不易见到反串?传统舞台上诚然还见反串,却以女扮男的坤生为主,男扮女的乾旦早已列入稀有动物?)在这样的历史脉络中,欧美的同性恋的「出柜」(coming out of closet)运动,自然也顺理成章地会被台湾沿用,用来挑战台湾社会原本承袭自欧美现代化影响的主流性别意识形态。而这也正是近几年国内的同志运动、同志论述、乃至同志美学的建构,都是直接受到欧美同志运动的启发与影响,而与老祖宗无什瓜葛的原因。

但这并不意味著同志们在当代台湾社会的处境,和欧美的同志处境如出一辙。文化被挪用后,往往会顺应这挪用者的需求及环境的特性,而产生变化,衍生出与原文化意义不同,乃至内涵相悖的活动。中国古老社会的同性恋活动固然随著现代化的脚步而走入黑暗,隐身各处,但不曾完全消失;台湾社会对同性恋的排挤与压抑,既不会尽同于英国或其他欧美社会,同样的,欧美同性恋出柜运动的诉求,也不会完全适用于台湾同志重见光明的策略。在此前提下,台北故事剧场搬演英国剧作的产品《你和我和爱情之间》,其所意欲借用、挪用的意图,以及借用、挪用过程中为了适应台湾社会所进行的演绎与改变,便十分耐人寻味。

《你》剧「台湾化」的企图十分明显地展现在一些细节上。例如,剧中父亲每天煮的是酢酱面(而非通心面),父子住的日式房屋(虽然看起来有点像英国的鄕村小屋),儿子爱逛的是台北的Funky酒吧,而人们对同性恋的歧视称呼也是十分台北的玻璃、兔子等等。除了透过翻译手法将原剧与台湾观众拉近距离外,制作单位在众多处理同性恋议题的英文剧本中,看中本剧的原因之一,应该是基于本剧透过父子情感的描绘来呈现同性恋者的社会处境的情节。这种以亲子关系为著墨的编剧手法,既可以赶上同志经验的流行而迎合(年轻)观众口味,又不至因为太过偏激而触怒保守人士,不仅是一项安全的选择,也十分符合自小饱受家庭伦理教育的台湾同志们的切身经验。换言之,选择这样一出讨论同性恋人家庭关系的剧本,大约也是制作单位考虑台湾观众对同志议题的接受力的结果吧。

尖锐严厉与绵绵温情

其实,李安打响国际影坛知名度的作品《喜宴》,可说是从家庭关系描绘(台湾)同志经验的滥觞。当这部电影在美国首映时,美国本地的同性恋运动,主要还停留在出柜的阶段,鲜有少数尖端理论家开始从哲学思维层面论及,同志行为如何能松动既有主流社会的性别意识形态。而当时的欧美电影或戏剧,则不论是在挑战、顚覆主流社会价値体系时显得尖锐严厉咄咄逼人,在吆喝同性恋自身的自主性上,更是放声狂啸毫不妥协。相形之下,《喜宴》中柔情绵绵的母子情与默然含蓄的父子意,便显得十分突兀、甚至有点妥协的况味。然而,这样的论点,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冰释了主流社会对同志经验的排拒,令不少中产阶级观众因为接受此片而与同志经验产生初次接触。更有甚者,笔者当时客居纽约时,还听过同样旅居西方的台湾同志们表示,《喜宴》颇恰当地反应出同志在中国/台湾社会的独特处境,也就是说,对台湾/中国的同志而言,「出柜」的意含在于能否在父母面前坦然承认,并令其接受自己的坦然。

《你》剧的制作单位似乎有点东施效颦的况味,意图借由一双情深意浓的父子档故事,既敉平社会大众对同性恋的排斥,也讨好支持同志的相关人士与论述者,两面讨巧,在票房上赢个大满贯。《你》剧主角金士杰确实也不负所望,他丰沛流畅的演技,不仅十分称职地凸显剧中理想好爸爸的角色,也稍事弥补/缓冲了《你》剧因郭子和陈昭荣生涩的演技所造成的尴尬场面。事实上,《你》剧成功之处正在于,它透过一个近乎完美的理想老爸角色,满足了一般年轻观众以及同志们对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父亲的渴望,也透过老爸不敢对人启口儿子是同志的唯一瑕疵,向那些不能也不知如何接受同性恋的保守人士,略表谅解之意。有趣的是,《你》剧成功的关键──金士杰不仅将注意力集中在老爸一角上,其他主角不相称的演出,更使得整出戏的重点变成老爸如何成就其完美的人格,而与儿子同性恋的挫折无关。人伦(或人情纠葛)诚然是中国人所切切关怀的,也是中国戏台上日夜必定演出的情事,但在人伦的包装与粉饰下,《你》剧中同性恋对主流社会造成的威胁被抵消了、对保守势力的尖锐质疑也被磨平了。《你》剧的表现,因此不仅谈不上大胆,其实是满符合大众的保守口味与流行文化的软性诉求。

隐而未现的亲密爱恋

吊诡的是,《你》剧在极力著墨亲亲父子情,以及塑造一个人人艳羡的、安全的完美亲子关系之余,固然模造了一个溢出西方或中国社会常模的父子关系,但这对父子之间乌托邦式的关系(例如,他们之间不寻常的亲密对话,与不寻常的亲密肢体动作),却反而使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对亲密的同性恋人。易言之,《你》剧在满足大众观众对完美父亲的需求与想像时,反而在无意间暗示、鼓动了父亲「爱上」儿子(不仅是父亲「爱」儿子)的乱伦禁忌。如果这样的亲密父子关系是忠于原著的翻译,那么原著这种与英国人矜持保守的性格相悖的情感表达,必有所指,倒是中文的改编者(尤其是导演)未能把握原剧的隐讳之处,而做了一个软绵安全的误解。但如果这样的父子关系并非原剧原意,而是改编者强化的结果,那么改编者意欲讨好主流社会的意图固然明显,却又似乎无意间泄漏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出轨的情愁幻想。

不管原著剧作家是否自觉,也不论改编的导演是否有意遮掩什么而不成,笔者真正纳闷的是,当台湾观众在为《你》剧的偶像演出欢呼时,他们究竟是同意《你》剧的安全出击?抑或是集体呐喊出乱伦的欲求?一出隐讳的剧作其潜在危险固然被改编者弥平,但看似安全的挪用与曲解,却又可能在无意间造就另一场骚动。文化的挪用还包含了一些潜意识的扭曲,因而总有些出人意表的演出。不论我们多么的小心翼翼、刻意迎合,大约都无法避免不小心使出的亵渎手势。既然如此,既然想论同志情说同志爱,何妨轻松一点,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肢体,在自己熟悉的场景中诉说?那样也许反而可省去拐弯抹脚的力气,也不致出现弄巧成拙的尴尬!

 

文字|周慧玲  纽约大学表演研究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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