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参与演出的中壮世代的邹族演员,做到极具关键性的突破;这种现象显现邹族族人深切希望本身祭典仪式与表演歌舞分际的厘淸,以及有心者对于传统歌舞仪式脱胎换骨的殷盼。
总算在母亲节的午后,仔细观赏了由阿里山邹族族人演出的《Tsou.伊底帕斯》。这场戏剧演出主要由台北身体气象馆企划、王墨麟编剧,并有少数大陆戏剧人士参与制作。这是近十年来,邹族这个仅有六千多人的少数族群,第三回在国家戏剧院的正式演出。由于如此,演出的规画伊始,只是偶而见诸报端,返鄕时亦少人提起,因此对于希腊神话中极重要的片段──「伊底帕斯」,如何与对历史文化素昧平生的邹族人,建立替代而又互动的连结,始终引人注目与期待。
方兴未艾的文化寻根
前此,邹族人离开家鄕到外地演出,都是直接搬演或取材自祭场与会所的祭典仪式和祭歌祭舞;除了布景、用具有些差异,和素来被视为极神圣的仪式不作表演外,大致上呈现的场景与舞祭的内容是亲历邹族部落的人不会陌生的。缘于本土文化的逐渐受到重视,族人受邀演出的机会增加,而所能呈现的歌舞却都是那样的不易更动,加上部分长辈对于祖先留传下来的祭祀歌舞能否直接移至外地演出,也有深刻的议论,所以部分的表演已经由脱胎自邹族丰收祭习俗内涵而新编的「荷灭雅雅」(Homeyaya丰收祭)舞歌所取代,那是许多邹族人熟悉的。也参与此次演出的长老武山胜,就是此一舞歌的原创者。除了祭祀歌舞形式内容的调整转化,以符族人「传统祭仪留在部落,新创歌舞携出交流」的想法,年轻一辈者也相继组成乐队、塡词作曲或设立工作室从事邹族乐舞的开发,甚至以包装行销的方式推介邹族的文化,如去年区运圣火点燃即引用邹人传统的引火方式与祈神仪式;这些种种的尝试和努力与邹族内部方兴未艾的文化寻根、复振是息息相关的(如部落通讯、社区美化、母语教学、溪鱼与河川、山林生态保育等)。
邹族人在性格上与其他族群相较是沈稳、内敛的,在祭典文化的表现上格外显得拘谨而自持,在多年紧随长辈身侧去体会邹族重要祭仪的过程中,我深深感受到那些年迈的长老们在从事祭仪时,面对边跟边学的后辈,是那样的寄以深切的期望,期望后辈们能一一记取他们习自祖先的每一句祝祷语和咒词,每一个仪式动作,那么他们就会毫无憾恨。所以这种重视传统习俗,绝不轻易改变的观念和习惯,深植邹族人的心灵,要说服邹族人再全套搬演传统祭仪或在以祭祀歌舞为基础的表演形式上作出大幅的改易,那是极难的;但是在这回的演出中,邹族人做出以下的转变:
一、以邹族人的身分扮演原本与自己无缘的希腊神话悲剧。
二、以传统祭仪与舞歌的形式作为媒介,诠释遥远的神话意境。
三、对传统歌舞的呈现方式有很大的突破,如整体牵手方式、行进与排列均迥异于祭场的形式。
四、结合邹族传统服饰与他族服饰的形制或直接穿著非邹的衣饰。
五、以经过妥善翻译的邹语作为口白,淸楚地表现剧情。
六、在隐约中透过神话剧的演出,表现邹族历史文化中与希腊神话和文化中不期然相合处(如射日情节、神谴、城邦或族群的衰微、英雄悲剧等),这可能是邹人演出者可以接受和配合的因素之一。
七、运用大量纯粹的舞台器物如布幕、假山、城墙、高台和巨大的链条等。
两种文化的神秘结合
在演出者中有一位头目、二位长期投入族语与文化探索的牧师及前述的武长老,男性较多靑壮,而女性演者则多中年以上,照理言,他们不该是容易带头转变的一批人,但事实说明他们已做到极具关键性的扭转。这样的现象只能回应前述族人深切希望本身祭典仪式(包含祭歌舞)及表演歌舞的分际厘淸,以及有心者对于自传统歌舞仪式脱胎换骨的殷盼(今年达邦部落的祭仪已区隔上午为正典,而下午为歌舞表演时段;下午的表演甚至有角色反串的节目);也许邹族人最大的目的是想借由此次的演出,获得未来得以规划自己文化戏剧演出的资源,包括演艺知能、剧场人脉等,在真正能自主进行文化诠释与表演前,这一步是必要而深具前瞻意涵的。
邹族与「伊底帕斯」相隔那么遥远,戏剧的规划者竟能将两者结合一起,令人匪夷所思;但是仔细观察剧本的内容与舞台的演出,却又可以如此的凑合,实有其隐藏的合理性,譬如射日情节与遭受天神弃绝的过程,以及对白中出现「他们占领我们的土地,他们把垃圾丢那般似陌生又熟稔的氛围里。原住民在入我们的庭院。我们的田园被集水淹没,我们的灵台被划为动物园。我们听说过南边的同族,已经消亡」,可以归给「伊底帕斯」,却似在影射邹族或原住民的生存困境。大略就是如此的剧情意境,得以使非专业的邹族演出者沈浸在面对急遽转变的社会中,不能永远一成不变的以祖先留下的歌舞仪式呈现,以遂所谓发皇文化的愿望,那些是原住民赖以与神灵、祖先沟通的媒介,较好的作法大概是由其中萃取养分,掌握族群的艺术性格,创发一套有因有革于传统的歌舞戏剧表演模式。惟对于邹族或整体原住民更艰辛的挑战,在于逐渐蓄积足够的能量进行创发时,能否掌握足够的自主空间,并维系族群原有的风格,否则邯郸学步,到头只有匍匐而归。
这出戏剧的演出,族里族外也许都有不少议论,不过就一个关怀邹族文化的族人而言,我钦佩如此的突破与创新;当见到原本在山田里挥著镰刀的族人,在舞台上化身为希腊神话中的某一角色,神态自若的诵念邹语对白,在戏剧情境中,似乎可以预想,「邹」这个族群应该可以在不久的未来,以同样的方式,演出她的英雄传奇。
文字|浦忠成 国立花莲师范学院语教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