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默的CD已达百张以上,曲目包罗万象,得奖作品不胜枚举。他不但乐于首演当代作品,更勇于发掘新声,不少作曲家因为他而受到世人瞩目。
基东.克雷默及克雷默弦乐团
2月9、10日
国家音乐厅
来自波罗的海的魔鬼们,把台北这个冬夜变得好热。
两场音乐会的曲目一共带来六套作品,除了《双重四季》中的韦瓦第是历史人物以外,其余的作曲家都可算是跟克雷默同一辈,相当现代的曲目。克雷默一贯顽固地散播洛肯豪斯的种籽到世界各地(注)。
登场的五位当代作曲家中,有近年来声名大噪(托克雷默之福!)的皮亚左拉(Astor Piazzolla,巴西),其探戈作品可说是著作等身。九日演出他的《探戈芭蕾》、十日演出《双重四季》。而克雷默的亲密战友史尼特克(Alfred Schnitt-ke,俄),甫于去年逝世(得年六十四),演出其作品自是意料中事,这次选了他较为早期的作品,《第一号大协奏曲》。其余三位作曲家,葛拉斯(Philip Glass,美)、康雪利(Gija Kancheli,乔治亚)及培尔特(Arvo Pärt,爱沙尼亚),现年均六十出头。他们的年龄这么靠近听众,声名却不显赫,作品恐怕多半「逆耳」,是否因此吓走古典乐迷就不得而知。以克雷默这位世界级的名厨来说,此次带来许多创新菜色,台湾的乐迷却不太捧场(至少跟九六年他来时相比),我真替缺席的爱乐者感到惋惜!下面我就回味这几道美味的大菜和点心;有些吃过还买得到CD,而多半的菜色是没吃过、没见过、台湾买不到的材料,即使后来吃了也很难形容出味道来。
葛拉斯贴近又远去史尼特克预置钢琴
九日的开胃菜是葛拉斯《陪伴》。此曲演奏虽未设指挥,但乐团无论是在音量的控制、精准的节奏或是音色整齐度上,都表现出一流的水准,令人难以相信成军仅有二年,团员的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二岁。乐团首席并不明显给拍点,似是紧守分际,做一位室内乐演奏者而非大乐团的领导。《陪伴》的曲式简洁,但是难在节奏,可以听出每位团员除了个人技术俐落之外,合奏能力亦极为卓越。乐曲节奏复杂,各声部得轮流奏出错落不一的重音位置,但是五个声部的乐器居然接驳的天衣无缝。《陪伴》原是剧场音乐,乐思不明显,听众可以毫不费力的跟踪起始的唯一句型,后续的音乐只是潺潺不绝的变型,纯粹享受「陪伴」的音响变化而已。在如此的特性下,乐团专注于音量的处理,时大时小非常立体,有如观赏三D动画影像,倏乎贴近旋即远去。
接下来是史尼特克的《第一号大协奏曲》,为双小提琴、弦乐团及预置钢琴而作。什么叫做预置钢琴(节目单上印的是『加料钢琴』)?这是现代作曲家爱放的香料,就是在钢琴弦上预先动一点手脚,如在弦与弦中间夹一块橡擦或是纸张或是铅笔什么的,等到一弹到那些被动过手脚的琴键时,夹有异物的琴弦无法正常震动,就会发出作曲家属意的奇怪音色来,这就叫做预置钢琴。史尼特克大协奏曲的开头,传来一声声抑扬顿挫的撞钟声,很多听众东张西望的在大厅中找寻音源,完全没想到是来自舞台上的钢琴。很有趣吧!猜猜要在钢琴里头放什么东西才可以弹出这么不可思议的声音?答案是铜板和橡皮条。
双小提琴由克雷默及其前妻葛林定科出任(克雷默自兼指挥),当初曲子就是史尼特克为他俩量身谱写的。能够听到史尼特克作品原始演出人的诠释,真是非常珍贵。葛林定科的名气不能与克雷默相比,但是她的来头也不小,拿过威尼阿夫斯基小提琴大赛的首奖与柴科夫斯基小提琴大赛奖项。她首创苏俄的第一个巴洛克古乐团,而其巴尔托克无伴奏奏鸣曲的录音也是有口皆碑。她的曲目涵盖三百年的范围;而且,巴洛克古乐的乐器与奏法和近代小提琴的奏法完全是两回事,现在她钟情于摇滚、爵士和电子音乐,颇跟克雷默有志一同。
现代传统兼具
史尼特克这首曲子写得很精采,现代传统兼具(预置钢琴与大键琴同台演出!),结构承袭了巴洛克的教会奏鸣曲式,方正紧密,共有六乐章,首尾分别是前奏曲及后奏曲,主体由中间四乐章构成:触技曲、咏叹调、装饰奏及回旋曲。最出色的是咏叹调及回旋曲两个乐章。咏叹调的音响是厚厚一整片的,不和谐音程一层层堆砌起来,从低向上滑行,绵绵密密纠缠不淸──很像朝热水壶里倒滚水时逐渐发出的声音,快要满口的时候声音速速达到最高最尖。听这个乐章就像这样,知道水就要满了音乐也嘎然而止;那时音高已堆到极限,不和谐音的强度也厚到令人透不过气,如此辛辣的音响瞬间停止时,好像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只有好的作曲家配上好的弦乐群才能创造出这样史无前例的、无法以笔墨形容的音乐。是的,我要强调,这些都还是在音乐(不是噪音)的范围内,没有听过的人很难想像史尼特克的创意。回旋曲的主题采用了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的素材,二位独奏者带头竞奏对位的句型,大键琴弹出数字低音的和声,乐团分成数个声部渐次加入,完全遵循古法精炼的复音音乐。很奇怪的是,演奏者明明只分成五、六部,却能源源奏出无数个声部,耳朶简直就要应接不暇。中间一段神来之笔,是大键琴和两只独奏小提琴组成了探戈三重奏,既端庄又冶艳,真是妙不可言。
康雪利的诡异时空皮亚佐拉勾魂探戈
康雪利的《小提琴与人声》也很容易听,较特殊的地方是乐曲应用了录音带。曲子不长,女人低低的歌声虽然淸楚但是感觉相当遥远,与现场演奏出的弦音一对比,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时空感。
最后是《探戈芭蕾》,克雷默一边拉一边用脚跟或脚尖打拍子,弄得人人都不想正禁危坐。小提琴独奏部分写得超乎想像的难,克雷默好像在耍特技,技巧好到出神入化,难怪主办单位要以「魔鬼」形容之。皮亚左拉喜欢弦乐手用弓根部分节奏性的锯弦,造成叽叽嘎嘎的音响效果令人发噱。团员们再次展现惊人的整齐划一,就算再怪异的节奏也不赶不拖。
在整个国家音乐厅已被皮亚左拉变成五光十色的国家大舞厅之际,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若是以过去的意识型态来说,台上这些十分有纪律的音乐家一定会被贴上「来自铁幕」的标记,但是现在居然是他们带领著布尔乔亚阶级重新拥抱探戈这种「靡靡之音」,而且演奏得如此无可挑剔、如此勾人魂魄,真是彻彻底底被他们解放了。
安可演奏了皮亚左拉的一首探戈,听众叫好不绝。克雷默欲罢不能,再次上场时拉出「生日快乐」的曲调(庆祝KREMERata BALTICA二岁了!),然后是各式各样(古典、现代、探戈、还有匈牙利舞曲等等)的生日快乐变奏。享用完「多层大蛋糕」的听众纷纷起立大喊,能听到这样超値的演出真是十分教人亢奋!
培尔特的静默长音
十日演出只排了两首曲子。上半场是曲长三十分钟、培尔特的《空白的面板》,下半场则是长达七十多分钟的《双重四季》。
《空白的面板》是培尔特接受克雷默的委托而作,配器的编制与史尼特克的《第一号大协奏曲》相似,只少了大键琴(为了迁就当时同台演出的史尼特克的乐曲编制之故)。担任双小提琴独奏部分的乃是克雷默及葛林定科,此曲也是由他俩首演(1977年)。《空白的面板》是一首慢版的双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是慢的,第二乐章更慢。主角落在双小提琴身上,乐团常常拉著永无止尽的长音。第一乐章由两只小提琴从相距四个八度的A音开始,延长记号之后乐团才偷偷进来,展开一趟各种音高的长音之旅。第二乐章的基础架构是以一声部的长音做底(实音),另一声部持续奏出八分音符泛音的断奏(泛音的音质为虚),一动一静,一虚一实,两者不时交替;不仅独奏部分如此,乐团部份也分成几组重申此一架构,好像几股明暗的水流静静汇入既深且广的海域当中。
重头戏来了,《双重四季》,克雷默要一口气将韦瓦第的《四季》加上皮亚左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四季》演奏完毕!
克雷默认为,南北半球的春夏秋冬是倒反的(韦瓦第的四季发生于北半球,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四季则在南半球),虽说两首作品的年代相距二百多年,然而人类历史在巨大的时间机器上充其量只不过占了一小方格,因此巴洛克时代和现代也可以看成是并存的;这便是他将两首《四季》放在一起演奏的理由。演出的顺序是由韦瓦第的〈春〉先登场,接著是皮亚左拉的〈夏〉,而后依序穿揷,终曲再以皮亚左拉的〈春〉做结束。
《双重四季》别出心裁
克雷默诠释韦瓦第的《四季》与奈格尔.甘迺迪(Negel Kennedy)的《四季》较为近似,速度都是用飙的。韦瓦第〈春〉的第二乐章,以中提琴模仿牧羊犬的叫声,结果波罗的海派出一只巨大威猛的牧羊犬,其吠声真是让人忍俊不禁(这里完全没有贬抑之意,前面已提到他们有个很棒的中提琴首席),这算是克雷默式的幽默吧!
皮亚左拉的〈夏〉充满强烈的节奏,小提琴独奏使用大量的滑奏泛音,及一丛丛的快速音群,克雷默的手指跑上跑下忙得不可开交,音符像是连珠炮似的不停射出。皮亚左拉的〈夏〉、〈秋〉二季,都有韦瓦第〈夏〉、〈秋〉主题的变型,古今合而为一甚是融洽。皮亚左拉的〈秋〉,给予大提琴首席一段吃重的独奏,她的技巧没话说,可惜表现的不够活络,克雷默一跃进来立即使她黯然失色。此乐章又出现了桥后锯弦的奏法(我真好奇台上断裂的弓毛有多少),除此之外,皮亚左拉还用了巴尔托克式拨弦(Bar-tok Pizzicato)、滑奏(Glissando)及近桥奏(Ponticello),听到这么多忠于原作、不按牌理出牌的现代奏法是很精采,但也很心疼那些乐器。
接下来是韦瓦第的〈秋〉,中规中矩,倒没有越轨的处理。皮亚左拉的〈冬〉,色彩则转为沈重,最后一段仿傚帕海贝尔(Pachbel)的「卡农」,以古典而优美的和声结束。
再来値得一书之处,是韦瓦第〈冬〉的第一乐章。克雷默居然要伴奏部分使用弓背奏(col legno),可能是认为这样乾乾的击声才与韦瓦第所描述的冷到牙齿打颤的声音相符吧,别出心裁的点子,倒也贴切。但是,接下来的第二乐章明明是个缓板,描绘冬天人们躲在家中看著窗外下大雨、围著火炉取暖的情景,克雷默却把它奏成快板(足足比一般版本的速度快上一倍有余),乐团的拨奏都快要成了摇滚乐,这就有些奇怪了。最后,《双重四季》在大键琴弹出韦瓦第〈春〉的主题(皮亚左拉调味)声中划上句点;首尾相衔大团圆。
安可曲是一首仿自约翰史特劳斯的《喋喋不休波卡》的舞曲,克雷默和团员们在拉完七、八十分钟的《双重四季》之后,居然还有体力取悦听众,真是不可思议!因为曲目太长,即便十日的观众更为热情,站起来狂喊BRAVO,也没有第二首安可,毕竟都已经超过十点了!
「魔鬼」行天使工作
走出音乐厅,我只有一个感想,那就是克雷默一定会名留靑史。我很荣幸跟他生在同一时代,见证他所作的一切。截至目前,克雷默的CD已达百张以上,曲目包罗万象,得奖作品不胜枚举,可以被封为音乐界的麦达斯王(寓言中点石成金的国王)。他不但乐于首演当代作品,更勇于发掘新声,不少作曲家因为他而受到世人嘱目,功德无量。
最后还要提出一件事,这次访台的弦乐团的原文是KREMERata BALTICA,意思是「来自波罗的海的克雷默」──克雷默的故鄕正是拉脱维亚(波罗的海三小国之一)。原来,为了帮助及支持正遭遇经济困难的故鄕的音乐活动,克雷默才成立了这个乐团。团员全是来自波罗的海的年轻好手,克雷默的目的是要让年轻一辈的音乐家分享他丰富的艺术经验,亲自带领他们走上国际,顺便也把波罗的海优秀作曲家的作品推向各地。这位二十三岁时已拥有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赛及柴科夫斯基小提琴大赛双料金牌的天才,音乐中充满了不断自我挑战,积极面对人生的脉动;虽然被封为「魔鬼提琴手」,行的却是天使的工作。
注:
洛肯豪斯艺术节,地处奥地利的一个小村庄。从一九八一年起的每年夏季,克雷默与乐界同好齐聚该地,首演及发表许多当代作品;现已改称克雷默音乐节,以志其创办之功。
文字|孙正玫 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团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