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效果不必然等同于美学效果。更改的如果是标题,影响所及可就不只是语义的表达。台湾艺术学院戏剧系的《乱事家人》,改编英国剧作家考尔德的喜剧《乾草热》,就是个例子。
舞台制作无非是追求最大的剧场效果,剧场观众通常是制作过程必须额外考虑的一项变数。试以《李尔王》为例,说明这一层顾虑的实质影响。四幕二景,李尔王的大女儿巩娜瑞把示爱的信物送给艾德蒙,吻别之后即将和丈夫欧本尼见面。就在情夫已离去而丈夫尙未现身的这瞬间,她说「我那儍瓜侵占我的身体」,乍看意思很明确,就是「我那蠢不可及的丈夫藉婚姻把我据为己有」。可是「儍瓜」除了字面的意思或表示轻蔑,也常用于性方面的迷恋,指称痴情本身或痴情人,另还用于情侣之间的暱称。巩娜瑞使用具有多重歧义的字眼,读者很难不联想到她的潜在意涵,亦即含蓄表达「我对艾德蒙如此痴情,不能自己」,或「我浑身都被艾德蒙给占领了」。这种层次丰富的阅读美感,剧场观众往往无福消受。怪不得有的导演断然采用「一个儍瓜侵占我的床」。这一来,「顶多只是说出莎士比亚可能表达的部分意义,却单刀直入,不至于为难观众或说这句话的女演员。就此而论,这一改可说是更有剧场效果。」(注1)
全家起疯的《乾草热》
剧场效果不必然等同于美学效果。更改的如果是标题,影响所及可就不只是语义的表达。台湾艺术学院戏剧系的《乱事家人》,改编英国剧作家考尔德(Noel Coward, 一八九九年〜一九七三年)的喜剧《乾草热》(Hay Fever, 1925年),就是个例子。就字面解,「乾草热」指的是风媒花的花粉所引起的过敏性鼻炎,患者有家族史倾向,情緖因素会加重症状。然而,此一医学定义在整部剧本中并无蛛丝马迹可寻,显然这个标题另有寓意,而考尔德也确实给出暗示,使得我们能够按图索骥。
《乾草热》描写退休的女演员白茱蒂赋闲鄕居,洗尽铅华却不堪繁华落尽,决定东山再起。就在她下定决心的前一天,在她的舞台戏胞骚动不安的节骨眼,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各自私下邀了异性客人到家中渡周末。她的两个子女从小耳濡目染,浑身「感染」戏胞自不待言,结果来客成了他们现成的活道具兼观众。母、子、女三人戏境出入自如,连作家丈夫也身不由己「下海」,联手演出男欢女爱疯狂乱配对的痴情游戏,在虚实难辨的脉络中推动剧情。下文将指出,这一场爱情游戏根本就是变了调的「仲夏夜之梦」。
剧中唯一提及与剧名有关的字眼是,白茱蒂读到影剧版报导她去乾草剧院看戏。这一提,不著痕迹把演戏狂和爱情游戏联系在一起。正如小说和电影经常看到的场面,乾草堆在鄕间自古即是情欲的温床,更何况考尔德一开场就安排女儿白苏苏朗读情诗,又让儿子白赛门在客房贴满裸女图,随后我们又陆续得知白茱蒂演过一出《大胆的爱情骗子》,而她丈夫写的小说也不脱情爱世界。戏狂、情痴都是当事人处于狂热、激动或不安的状态,这正是 "fever" 。考尔德设定的时间背景进一步吿诉我们,「狂热」实乃仲夏月之夜惹的祸。
变调的《仲夏夜之梦》
戏分三幕,依次是周末下午、晚上和周日上午。剧情发生在六月,也就是盎格鲁撒克逊传统的乾旱月或仲夏月。乾旱月,竟然从第一幕煞尾开始下起倾盆大雨。犹如中文「云雨」,「雨」在英国文学一向和「肉体之爱」分不开;这场雨下得很假,正如同戏狂演情痴,假戏罢了。无中生有的这一场夜雨,刻意挑在仲夏,可能但不必然是真正的仲夏夜(古代为六月廿一日,基督教改为圣约翰受难纪念日后,定在廿四日)。仲夏节是古代雅利安人(Aryans)最重要的年度节庆,不列顚的凯尔特人(Kelts)虽然把节庆挪到五朔节,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和史特林堡的《茱莉小姐》却让我们看到此一节庆的本质,也就是歌德《浮士德》第一部所述,浮士德成为「求情的人」,「进入魔梦与迷阵」,「和精灵一起品尝华尔布几斯」,通宵狂欢作乐。(注2)
《乾草热》透过特定的时间背景,意在言外吿诉我们,真戏假戏共舞一台乱的第二幕,宾主疯狂配对其实是戏痴家庭在仲夏月某夜一时兴起的求欢仪式,是白家母子三人共同主导的仲夏夜梦。因为变了调,所以没有舞蹈,音乐只是白茱蒂以钢琴伴奏唱一首法国民谣,倾盆夜雨则取代了升火仪式,露水自然无从采集,而所谓的狂欢也不过是追求快乐、幸运与爱情(这是剧中外交官随身携带的烟盒上的装饰图案所代表的意义,其中代表爱情的是一对男女鼻碰鼻)。白茱蒂说「今天真是刺激极了」,一句话道尽现代人的「仲夏疯狂」(注3),戏梦罢了。
标题一改消去弦外之音
这样的一场戏梦,让我们联想到 "fever" 的另一层含义,指涉情火及其欢乐。按英格兰传统,女孩子在仲夏夜可以获知真心爱她的男子,这也正是莎剧《仲夏夜之梦》题意之一。《乾草热》既然寄意于人生一戏而真情作假,欢情自然是假戏。起码对华语观众来说,「乱事家人」或许比原标题更能吸引人潮。然而这一改,前文指出的弦外之音全都被消音了;文化典故与脉络抽离一空,原本就浅薄的美学意境益形乏善可陈。从《乱世佳人》脱胎而来的这个新标题,显然有误导观众的嫌疑,而误导观众一向是台湾剧场改编外来文本以追求剧场效果的一个策略;《温莎风流妇》变成《爱情游戏》,《动物园故事》变成《台北动物人》,都是现成的例子。(注4)
进行改编又想避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宿命,那是缘木求鱼。正如白茱蒂改成白嘉蒂、伦敦上流社交名花改称作许丽玲(Jojo)、英俊的拳击手改名为马小龙、风度翩翩的外交官则变为陈英九等例子所暗示的,《乱事家人》把剧情本土化兼当代化,然而复古式二〇年代的戏服风格却无法让人相信剧中人是当代的台湾人,墙上挂的西洋名画复制品与圆形铝框壁钟却又表明当代中产阶级的格调。原作舞台说明指出白家客厅「非常舒适但稍嫌凌乱」,墙上还有白星星(白赛门)胡乱贴的卡通画,戏未开场即已点出白家四口加上女仆共五人合力造就的「邋遢冠军家庭」,改编却呈现一派整洁;以粉红色系为主调的服装和舞台设计,温馨、舒适、浪漫兼备,固然切合剧意,东隅所得却难补桑楡所失。以「这一根(分针)举不起来」的挂钟代替轻拍一下就掉落地的气压计固然本土兼「生色」,剧场效果无可挑剔,可是把无厘头的猜谜游戏改成强迫客人品尝发酸的牛奶,无伤大雅的游戏一变而为恶意的作弄,这可就破坏了世态喜剧(com-edy of manners)的佳构格调。
改编剪贴化细腻为通俗
外国剧本搬上台湾舞台,很少能逃过剪剪贴贴的命运。白萱萱(白苏苏)形容自己全家都是「伊比鸠鲁的忠实信徒」,她是在影射皮相的肉体之欢,暗扣剧中人在仲夏夜发作的「乾草热」,改编删掉了这句台词。她和马小龙在图书室「贴在一起」,被白嘉蒂撞见。改编把这一场激情的戏搬到客厅当众拥吻,再怎么激情也比不上留白让观众发挥想像来得精采。事后,她安慰小龙,说他只不过是「孤男寡女」在浪漫气氛下的受害人。在原作,她归因于「有一只夜莺在轻啼」,小龙纠正「是杜鹃鸟」,这两句写实兼写意又幽默的对白被改编剪掉了。按夜莺与杜鹃都和爱情有关,民俗认为这两种鸟在同一个月份啼唱,不同的是杜鹃在六月变调。他不幸言中变调的爱情而不知情,改编剪掉这个典故,也剪掉了含蓄的情趣。白嘉蒂无意中撞见丈夫白大伟和许丽玲在热吻,大伟急忙假装找狗。反观原作,他的下台阶是「家里还有没有巧克力?」,一语双关的巧克力,在象征语言意指「春药」,暗扣情境可谓天衣无缝,是绅士级的幽默。稍后,嘉蒂主动求去,要成人之美。此时,原作要她拿出手帕拭泪,而且还有扭拧手帕的动作,正是她舞台生涯的戏路缩影。改编不让她带手帕,当然无从演出这个意深旨远的夸张动作。以上的剪剪贴贴无疑有剧场效果的考量,却徒然曝露改编者的有所不知,硬把细腻的笔法化作通俗的笑点。
要说《乾草热》有什么深刻的剧意,那就是走出剧场无异于失去人生舞台的中年妇女危机。这一点现实的笔触赋予白茱蒂些许心理深度,但也仅限于她一人而已。因此,虽然剧情布局套用易卜生的开场模式,以意外的访客带出主角的人生经历并揭露当前的危机,又模仿莎士比亚浪漫喜剧的特色,以戏中戏裱背复杂的人物关系,生命情态与人情趣味毕竟嫌单薄,美学意境甚至不如《谁家老婆上错床?》(注5),顶多只是出色的喜剧小品。就喜剧小品而论,《乱事家人》的舞台呈现称得上可圈可点(第一幕冗长又沈闷,那是原作使然,非战之罪)。我们有理由寄望他们展现更大的自信,勇敢接受更严格的挑战,而不是便宜行事,只挑轻松的小品,或贸然改编借以回避诠释,只求博君一粲。
注:
1. John Elsom ed., Is Shakespeare Still Our Contemporary?(London: Routledge, 1989), p.100.又,引译「我那儍瓜侵占我的身体」是根据对开本;W.W. Greg根据四开本校勘,推论应作「一个儍瓜侵占我的床」。
2. Faust 4071, 3872, 4034.按中欧的华尔布几斯夜(Walpurgis Night)即五朔节(五月一日)前夕。又,史特林堡《茱莉小姐》的剧情就是设定在仲夏夜。
3. 「仲夏疯狂」引自莎剧《第十二夜》P.3.4.55。公视播出的莎剧动画《仲夏夜之梦》就是用这一句引文收煞。
4. 笔者对于这两场演出的评论,请见〈台湾剧场改编现象的近况〉(《中外文学》二十三卷七期,P.27-47页)P.36-42。
5. 见拙文〈虚拟绯闻与美学距离:《谁家老婆上错床?》观后感〉,《表演艺术》第七十五期 P.64-6。
文字|吕健忠 东吴大学英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