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去年台北故事剧场的《花季未了》一样,俳游场《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的演出,其实相当程度地反映了本地近来「怀旧」与「女性观点」的文化风潮。但《我》剧的演出,不仅无法建立起任何观点,甚至连原著剧本中的温柔与抒情,也被破坏殆尽。
俳游场《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4月23-29日
国立艺术教育馆
曾经在著名歌厅「丽都皇宫」驻唱的红牌女歌星小蝶,因为歌厅建筑在拆除改建之前的纪念演出而重回旧地;风华岁月的记忆依旧淸晰,但知心姊妹多舛的命运(痴情的凤萍客死异鄕,豪放不羁的莲茜因酗酒而亡),和自己一段遗憾以终的纯纯恋情,却也让她感慨不已;但最后在密友露露的苦心安排之下,小蝶终能与当年钟情的男子、和凤萍身后遗下的儿子重逢,为一段温柔的女人情事划下圆满的句点。
在香港叫好叫座的《我和春天有个约会》里,著名编剧杜国威以这样通俗的题材、敍事的纯熟技巧、和轻柔感伤的情调,描述了一段动乱时代中的女人情事。剧作者轻松流畅的敍事笔调,虽然大约可以抚平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被现实与历史烦扰不休的情绪,但也由于对戏剧冲突刻意简化的处理,而使得《我》剧少了让人反复咀嚼的余韵。《我》剧的戏剧时空,被放置在一九六〇年代香港发生左派暴动的期间,但这样一个几乎扭转香港而后数十年发展的重大事件,剧作者却只用以提供一个改变小蝶命运的机会(顶替因为受阻于交通管制的大牌歌星),除此之外几乎完全不加著墨。因此,在缺少外在环境剧烈变动的对照下,剧中人物的境遇与彼此间的冲突就显得琐细,缺少憾动人心的深度与力量。此外,剧作者对于角色形象(尤其是男性角色)、歌厅生态(如小蝶的姊妹们与婉碧的纷争)、和情感关系的处理(如凤萍对Donny的痴情),也有过於单调刻板的问题,更无法深刻地表现出回忆与现实、聚散分合、歌舞升平与乱世浮生的强烈对比。
因为有这样一些问题,《我》剧虽有成功的小品之作的潜力,却也不无被演出者推向粗糙滥情的可能。
而在本地剧团俳游场的制作中,我们就看到这样的情形。
《我》剧的戏剧动作的完成,其关键就在于时空转换之间的流动感,以建立回忆与现实场景的对比,和个别人物的心境变化。但《我》剧导演对舞台空间拙劣的处理,却完全破坏了这样的流动感:我们只看到几乎不断、不必要的暗场换景,混淆不明的舞台区位,支离破碎的场景,和演员在台上呆板的走位。空间关系的运用既是如此,导演对於戏剧情境与人物心境转换的掌握,更不能不让我们对导演的能力有所质疑:无论是冲突或者抒情,无论是陷入回忆的温柔或面对现实的无奈,我们都完全无法从演员夸张却粗糙的表现中,看出导演对情感与心理深层的处理,却只能摆弄一些做作而滥情的姿态。其他诸如对语言(台湾国语与广东国语毫无道理的穿揷)、戏剧时空(刻板地将左派暴动置换为白色恐怖)、戏剧氛围(麻将一场的不知所以)各方面的处理,都只是让我们更加怀疑导演的品味、对历史与文化条件的理解、和对剧场的基本认知。
演出风格混乱冲突
导演的表现如此,演员的表现令人失望,似乎也就不足为奇。
对于《我》剧以不同剧团与表演领域(包括音乐、影视与伸展台)的「跨界合作」,作为宣传的重点之一,笔者(因为过去诸多的「惨痛」经验)原本就不抱持太大希望,而实际的演出结果也只是证实了笔者「先入为主」的想法。就以几个具有「专业」剧场背景者的表现来看,除了风格上的混乱冲突之外,或者是漫不经心的轻浮态度(如露露与Bobby母子,如保叔),或者是浮夸虚矫的滥情姿态(如凤萍),或者是刻板僵硬的肢体(如白浪与沈家豪),都只是再次印证「专业」二字在本地剧场所受到的残暴对待。至于其他几位业余演员的表现,则几乎只能以「不忍卒睹」形容之:呆板(如小蝶)、俗不可耐(如婉碧)、做作肤浅(如Donny与林先生)、粗糙且不知节制(如莲茜)的诸多问题,一方面反映了这些演员本身的局限,同时也暴露了导演在选角与琢磨演员方面的无能。其他诸如口齿不淸、节奏感阙如、舞台画面的极不协调(因为演员身高的差异)等等问题,更让《我》剧的表演成为无法收拾的一场灾难。
全剧唯一在表演方面让人不那么难堪的是饰演大鸡陆的毛学维:简单的自然写实和随性的幽默感,让他不仅成为台上唯一会吸引观众目光的焦点,也更对应出其他角色的贫弱难堪。
导演与演员的表现令人难以忍受,《我》剧的舞台视觉与音乐几乎也是「不遑多让」。
对于《我》剧粗糙的舞台布景,笔者实在不知如何看待:想要以经费不足的理由为设计者开脱,却还是无法忍受那么多的破绽和因陋就简,和毫无美感与创意的画面:一块用以分隔区位的黑幕,不仅移动的方式笨拙,甚至连遮蔽的宽度都不够(隔出观众区的场景,却露出一大截后台的化妆台);镶著一些镜子碎片的化妆台,和那些既无风格、制作粗劣的桌椅,不知如何表现出歌厅曾经有过的风光岁月;至于剧末那几只打在「黑幕」上的蝴蝶(投影),即使在经费拮据的情况下,也是完全无法被原谅的错误。
《我》剧的服装设计,也表现出设计者对观众的视觉的粗暴态度:剧中的表演服装(包括女歌手与男性乐手),像是将婚纱摄影礼服店里所有展示与库存的礼服一次出淸,不问时代背景、不问设计风格、不问人物特质,只是对观众在视觉上的虐待,再加上演员僵硬的肢体与刻板的动作,整场演出就更像是一次胡乱拼凑出来的「摄影礼服大展」;至于其他日常的服装,或者表现出相当糟糕的品味或时代感的错乱(如Donny和沈家豪),或者毫无风格特色可言(如小蝶与露露),或者就是连基本的整烫都完全不顾(如林先生),几乎毫不掩饰那种因陋就简的态度。
至于灯光的部分,笔者只能说:除了让观众勉强可以看淸楚舞台之外,对于情调氛围的建立、人物心境的烘托、或戏剧动作的引导则毫无助益。
即使不考虑一些技术上的瑕疵(如舞台歌声的音效品质)、或大部份演员的歌唱能力之令人难堪,《我》剧的音乐品质与风格也令人相当失望。创作者以「群星会」时期的歌曲作为背景,与戏剧故事的时代背景若合符节,却又以自己创作的当代音乐(〈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和〈垃圾桶〉),破坏了音乐风格的统一,不仅扼杀了怀旧的温柔,也未能产生任何对比的趣味。此外,除了音乐带之外,全场的音乐只靠一架钢琴支撑,不仅与一般歌厅的乐队编制与音乐风格相去甚远,单薄的音乐质素,更无法让观众感受到「丽都皇宫」歌厅曾经乐声缭绕不绝的风华时光。
无法建立全剧观点
就如同去年台北故事剧场的《花季未了》一样,俳游场《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的演出,其实相当程度地反映了本地近来「怀旧」与「女性观点」的文化风潮。辜且不论创作者在这类型作品中所描述的女性观点或戏剧情境,是否真正能启发或刺激观众对性别与历史议题的思考,温柔与抒情总是能够对观众的情绪/情感有某种安抚的作用,或许也有建立观看人性与历史的另一种视野的可能。
但像《我》剧这样一个粗制滥造的演出,不仅无法建立起任何观点,甚至连原著剧本中的温柔与抒情,也被破坏殆尽。全长接近三个小时、没有中场休息的演出,只是让人坐立难安,让人随时有将演出打断或中止的冲动,毫无流动的愉悦感。
《我》剧的演出,只是再一次印证了笔者对于本地剧场的一个看法:题材选择的通俗与否,迎合大众趣味与否,实验精神的有无,意识形态的开放或保守,其实都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本地剧场令人忧心的还是在于演出的品质问题。像《我》剧这样一个通俗讨喜的故事,都可以被处理成如此令人「骇人」的模样,而在演出结束之后,我们却又看到演员们捧著大把鲜花、陶醉于(为数不多的)观众掌声与叫好的表情,我们如何能不对本地剧场的未来忧心忡忡?
文字|陈正熙 国光艺校剧场艺术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