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在台上当场爆炸吗?」阿格丽希曾对友人透露有回演奏莫札特协奏曲之前,那时尚八岁的她独自跑到厕所里跪地默念:「如果弹错一个音符,我就要爆炸。」结果她那次是一音不漏地完成演出。然而阿格丽希对自己小时候那种扭曲受创的心灵仍感到不胜唏嘘,而那层淡淡的阴影至今也依旧挥之不去。
笔者第一次遇见阿格丽希,是九九年在布鲁塞尔的美艺厅(Palais des Beaux-Arts)里与她擦身而过,当时伊莉莎白女王钢琴大赛正在厅内热烈地展开。阿格丽希既非台上的演奏者,也不是比赛评审,而只是拥挤的观众席里一位平凡的观赛者。然当比利时的法碧欧拉女王出现在皇室包厢,接受全场来宾起立鼓掌和注目礼时,我猛然发现厅内真正的光芒,竟是发自包厢右侧,正随和地与大家一同起立鼓掌的阿格丽希身上,或许这就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明星气质与光辉吧。
终于来了,阿格丽希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晚上,台北国父纪念馆里挤满了引颈期待的观众,这是阿格丽希几经延宕后,首度踏上台湾的表演舞台,也是她自三月二十五日于纽约卡内基大厅举行十七年来个人首度的独奏演出以来,第四次以半场独奏半场重奏的形式登台。(另两次是十一月中在东京。)这一刻终于来临,身著千篇一律的深色罩衫长裙,面带五味杂陈的勉强微笑,阿格丽希拖著碎步现身台前,才一转身,便忙不叠地在钢琴上弹出第一组C小调的和弦。
「我爱弹琴,但是不喜欢做一位钢琴家。」阿格丽希曾如此向友人吐露心声。无论是何种演出形式,纵有浑然天成的琴艺,圈内对她上台前焦虑不安的各种举止的说法,实为外界所难以想像。纵有令人艳羡的钢铁般的技巧,她内心深处却充满了对自己和对外在无限的疑惑,拿不定主意,无论是钢琴的选择或行程的安排。孤单的心灵亟需友人的呵护与建议,但在一个陌生的大千世界里,她似乎又不确定什么是値得信任的?从小在母亲的督促下「嫁给了钢琴」,虽在真实生活中经历了几任丈夫和好友,一辈子的喜乐和委屈,却仿佛都脱不了和台上黑色大钢琴间的一段段恩怨情仇。
由于不喜欢独自在舞台上承受压力,阿格丽希多年来只保留室内乐和协奏曲的演出,但她在这方面的曲目范围也不算广;复出独奏后,所弹的更仅限于六、七〇年代时,就最常出现在她音乐会里的少数几首作品。阿格丽希在台北首演会的曲目,上半场独奏部分几乎就是半年前在卡内基大厅的演出内容,包括巴赫、萧邦、浦罗柯菲夫,下半场则和老搭档的以色列小提琴家吉特利斯(Ivry Gitlis),合作演出贝多芬与德布西的奏鸣曲。踏上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环境不到一天,又要调适场地不利古典音乐演出的乾涩音响,加上厅内超强的冷气从旁肆虐,对于声称喜欢在音乐里获得惊讶的阿格丽希而言,这套跟了她大半生的曲目,当晚毋宁又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并未真正放手一搏
面对贫瘠的演奏音响空间,无法在台上真正听清楚自己平日所习惯的音乐效果,一般演奏者可能会不自觉地使出更大的气力,却反而徒劳无获,如同落入越陷越深的泥沼中。机智的阿格丽希则以柔克刚,尽量在力度上节制,而以细腻的触键与蝶翼般灵巧的踏瓣,在巴赫《C小调大组曲》(BWV 826)多声部的对位架构中,梳理出一层层灰阶分明的如歌曲调。但为上半场独奏压轴的浦罗柯菲夫《降B大调第七号钢琴奏鸣曲》,前两乐章《不安的快板》与《激昂的行板》的处理,却也低调得令人有些难耐,仿佛是完全笼罩在一股不安的低气压里,直到《急促地》终乐章才将积蓄的能量释放。或许是受到场地音效的限制,笔者怀疑即使是在通常爆发力十足的这个终乐章,阿格丽希当晚也并未真正地放手一搏。
夹在巴赫与浦罗柯菲夫两座高山之间的萧邦《升C小调第三号诙谐曲》,其中对比主题著名的花奏下行音群,在这套音乐会曲目的设计上,或能比拟为高山间的潺潺流水。原本是阿格丽希从小即能倒背如流的招牌曲,却成为整晚表现上最不稳定的一部分,细碎的错音如同夹杂在溪水中闪烁的砂石,略显失控的节奏仿佛是被礁石扰乱的水流。笔者不由得为阿格丽希捏了把冷汗,「她会在台上当场爆炸吗?」原来阿格丽希曾对友人透露过一个幼时的小故事,八岁左右,有回上台演奏一首莫札特协奏曲之前,她独自跑到厕所里跪地默念:「如果弹错一个音符,我就要爆炸。」结果她那次是一音不漏地完成演出。然而阿格丽希对自己小时候那种扭曲受创的心灵仍感到不胜唏嘘,而那层淡淡的阴影至今也依旧挥之不去。
安可──信手拈来的前奏
虽然对台下的笔者而言,开头的巴赫仍是上半场曲目中演出较入味的部分,弹完一曲后阿格丽希本人却对现场状况显得很无奈,走回舞台边上耸耸肩膀、与工作人员嘟哝了几句。在现场观众热情的掌声中,阿格丽希却总是很有风度地以九十度深深的鞠躬回礼。奇妙的是,或许为了平服自己不安的心情,阿格丽希将一向拿来当作「安可」的两首小品自动提前,分别安插在萧邦诙谐曲和浦罗柯菲夫奏鸣曲之前,弹来像是信手拈来的前奏。其中尤以萧邦的《降A大调马厝卡舞曲》(Op.59-2)是在观众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悠悠地传出,与预期的《升c小调诙谐曲》骚扰的开头动机形成强烈对比,因而产生意外的高度戏剧性效果。另一首是史卡拉悌以右手轮指炫技而著称的《d小调奏鸣曲》(K. 141),阿格丽希曾表示这也是她从小就学会的曲子,「从此之后就没再看过谱。」其实我很好奇,或许她目前仍愿意演出的一些独奏曲目,八成也是早已把乐谱丢在一旁的了。
下半场与小提琴家吉特利斯合作演出的部分,阿格丽希可都是带谱上阵。师承法国体系的吉特利斯,当晚可说将贝多芬的音乐完全顚覆,以短促而滑溜的乐句为高贵的《克罗采奏鸣曲》扑上吉普赛的粉彩;细软的音质倒是让德布西《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发出丝绸般的光泽。至于钢琴部分,舞台上有了其他音乐伙伴,阿格丽希顿时显得自在多了,擅于模仿的她,也不时维妙维肖地呼应吉特利斯的乐句。最后两人在十余次的谢幕过程中,共加奏了三首安可曲:贝多芬《春奏鸣曲》「诙谐曲」、法朗克《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第二乐章」、克莱斯勒《爱之悲》。
捕捉曾经失去的时光
大约三十多年前,德国资深乐评家凯瑟(Joachim Kaiser)即对当时仿佛已挥去神童阴影、正迈入事业高峰的阿格丽希做出警世性的评论:「对她而言曾经是轻而易举的事,却变得越来越困难……。阿格丽希若能稳定下来,琴坛势将显得更为丰富。当然,欲成就此事,仅凭弹琴的天赋是不够的,还要有(适应)生活的才干。」除了一年约三、四十场的演出之外,阿格丽希多年来也十分关注国际钢琴比赛活动,还不时亲自投入评审工作。每当发现一位十来岁的天才型钢琴新秀,她就兴奋不已,毫不吝于以过来人的身分给予勉励,或甚提供某种实质协助。
但是阿格丽希当然也有自己独到的眼光,并不见得与其他多数评审的品味相同。譬如担任本届华沙萧邦大赛的评审,她对最后的冠军李云迪似乎并无太多的感觉,却对一位只能晋级到复赛的上海音乐院附中学生陈成(当时仍未满十八岁)赞不绝口。来台前利用日本巡回演奏途中的空档,她又前往滨松参观在那儿举行的国际钢琴大赛。听完一位十六岁的韩国小钢琴家林东海(译音)的复赛演出,阿格丽希立刻跑到后台为他打气;听朋友说另有一位十六岁的乌克兰钢琴奇才即将登场,她又特地中断自己的练琴,赶回赛场听这位加夫里留克(Alexander Gavrylyuk)的演奏,只见她不时身体前倾地仔细聆听,随还后直呼不可思议!台北演出结束之后,阿格丽希又赶回日本,为的是去听滨松大赛的决赛,而她仍惦记著林东海的表现。结果他与日本的钢琴才女上原彩子(二十岁)并列亚军,冠军则属加夫里留克。两位十六岁的钢琴家在这项水准极高的国际大赛里名列前矛,是否太嫩了点呢?别忘了阿格丽希于五七年在布梭尼大赛夺魁时也年仅十六。莫非是她仿佛能从这些年轻人的身上,看到几丝自己早年的影子,而希望能捕捉到一些曾经失去的什么吧?
文字|樊慰慈 乐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