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艺术节今年将触角外延至美国的SITI剧团,并介绍南美草根社会行动剧场之外的小剧场实验走向。在成为欧洲舞蹈首都的自我期许下,本届艺术节也搬演德国舞蹈剧场自碧娜.鲍许以降的分身变型,以及法国的槪念舞蹈新意。
纵横交叉的表演网路
世界顶级规模的爱丁堡艺术节历史悠久,许多知名团体在这个苏格兰首府发迹,继而走红世界市场。除了艺术总监个人品味、表演团体巡回行程及预算补助等大环境的必要影响限制外,爱丁堡的节目安排仍相当程度地反映了世界表演艺术,尤其是欧洲大陆的发展潮流与新趋势,在以欧美为主力之余,也总不忘留给东方艺术一些挥洒空间。当然,更不可少的是突显苏格兰文化自身,今年循往例开场于八月中的军乐队表演,落幕于九月的户外烟火音乐会,配上街头随处听闻著传统呢裙的风琴表演者,艺术节对苏格兰人民族文化及自信心的提升是有一定贡献的,而广开大门由艺术交流所带来的冲击,也避免了孤芳自赏下的专断。
过去几年,艺术节在戏剧方面,都用德、荷、法、西班牙的知名或新锐导演处理写实剧场经典,如九八年彼得.史坦的《樱桃园》,不论是题材或处理方式都相当地「欧陆中心」,精细有层次地描摹人物在生命事件下的震荡与回应。去年的戏剧关注点,则在小国区域性的认同,邀请同处文化困境的西班牙加泰隆地域剧作家创作新剧,毕竟艺术节经费来源仍以苏格兰艺术咨询会为主,对于同样争取自身文化认同的创作格外青睐。不过,呈现世界其他艺术节不敢邀请制作的大型演出,则是千禧年应有的野心及远见。因此,爱丁堡艺术节今年将触角外延至美国的SITI剧团,带来纽约最新的后现代表演,也介绍南美草根社会行动剧场之外的小剧场实验走向。另外,在成为欧洲舞蹈首都的自我期许下,在九七年新建的专属舞蹈表演场地爱丁堡节庆剧院,搬演德国舞蹈剧场自碧娜.鲍许以降的分身变型及法国的概念舞蹈新意。与九九年相比,千禧年的节目是放眼未来、开拓视野的。
《哈姆雷特》与奥森.威尔斯
莎剧虽不乏女扮男角之前例,如费欧娜.萧的理查二世,然而,德国剧场名导彼得.查达克(Peter Zadek)此次启用女演员主演《哈姆雷特》,在英国原鄕挑战性别传统,仍称得上是大胆新意,因为哈姆雷特这个角色本身已有太多男性演员的精采诠释,如理察.波顿、肯尼斯.布莱纳等。牛津学院出身的查达克,虽在英国磨练导演技巧,但他与专属舞台设计师长期合作,建立所谓的「不来梅(Bremen)风格」,以他的话来说,就是普普艺术、冷调与反讽的综合体。他的《哈姆雷特》舞台,以一座货柜箱为主要架构,灰白的金属质感传达了开场的鬼魅阴森,之后它也成为戏台、墓地,打开内部之后,又翻转出皇室寝宫的场景。这样疏离的剧场效果、现代感服装搭配演员自我生命与角色情境合而为一后,以精准形体、姿势汇聚的浓稠情绪,哈姆雷特中的皇家恩仇似乎离我们不远,那么王子是男是女也就无需计较了。
由安.鲍加(Anne Bogart)和铃木忠志(Tadashi Suzuki)合创已八年的SITI剧团,擅长知名人物的解构,鲍加便曾以罗伯.威尔森为主题创作Bob,惊艳美国剧评界。SITI的训练方式,是综合后现代舞蹈所提倡的自觉与弹性,与铃木系统所要求的专注集中。这次SITI推出的War of the Worlds,则是冲著美国早期娱乐界传奇人物奥森.威尔斯(Orson Welles)所一手执导的同名广播剧事件而作。威尔斯不仅是《大国民》这部电影经典的导演,也是运用剧场、广播等大众传媒的能手。藉著收音机在三〇年代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他的War of the Worlds以「火星人入侵地球」为内容,以假乱真开了美国人一个大玩笑。SITI的War of the Worlds即以影像投射、一人多角、快速流动与演出并时发生的换景方式,来勾织多焦视点的舞台画面,同时也嘲讽了单一观点的正当性,显示其局限之处。威尔斯是否真正欺瞒了美国人不是重点,人们对所谓真实或事件、讯息的掌握判断能力及盲从的蠢动,才是令人迷惑之处。鲍加在回忆及梦幻中试图置换出真实的可能性,质疑现今媒体世界对英雄主义的需要与崇拜,威尔斯在她的版本中,不再是兴风起浪的坏男孩,也非雪莉酒广告中肥胖痴呆的搞笑男子,而是不断翻新自我、坚持创造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真正英雄。
澡缸里泡出来的亲情
洗澡盆里,两个单亲家庭在涓涓细流中,母与子内心藩篱渐次崩解与重建,这是阿根廷导演佛德利哥.李昂(Federico Leon)编剧与四名演员在十八盏灯光下成就的演出──《杰克以上一千五百呎》One Thousand Five Hundred Metres above the Level of Jack。演出中一以贯之地营造了母子间互相依赖、但又意欲逃离彼此掌控、追求独立的两难情结。失去父亲的阴影,反射在生活于澡盆中妈妈的恋水征状上,母子间言不及义、支离破碎的交谈,显示对沟通的恐惧及彼此关系的疏远。在大海里消失的父亲──杰克死因成谜,是意外、或是自杀,并未解释。水既是毁灭、也是再生的源头,主角加斯栋穿上潜水衣要下海寻父,女朋友丽莎儿子恩佐的爸爸也消逝于水中;藉著跳入澡缸的举动,恩佐在代替父亲角色的加斯栋鼓励之下,克服对水的恐惧,而「水」在这里,也有清洗伤痛的意味。
无论在精神上或实际上而言,水的意象都掌控著全剧低迷压抑的气氛。这场在剧院后台一角的精纯演出,表演空间不超过五坪,只有洗澡盆与电视机两项道具。母子情结虽为普遍人性素材,这出戏从无到有的成形过程,倒是反映了在发展中国家实验剧场困苦的创作环境,能掌握的只有剧场基本元素演员与剧本,就著剧本让演员即兴,没钱设计剧场效果,一切因势制宜。本剧启用非专业的演员边排边改,在长达一年的排练期后,演员早已自然而然地融入演出情境中。于是,贝克特式的荒谬对白和突兀的中断与沉默,由他们娓娓演来,却传达出一份偷窥隐私的临场感。
欧洲舞蹈新探──身体与槪念的舞动
身为编舞家的莎夏.瓦兹(Sasha Waltz)在接掌一向由导演、剧作家系统把持的柏林「剧场」剧院后,交出的首张成绩单当然与身体有关,它就叫《躯体》Körper。开场时二名舞者游移蠕动进入玻璃墙面内,由左至右、由上而下,他们摸索著定位在变动中的任一点。窄小空间内挤压、变形赤裸的躯干令人动容,身体的极端贴近,要观者逼视它的本质构成元素,身体就是观者所看到的四肢骨干吗?不禁令人怀疑。困于玻璃的压迫之下,展现一幅幅如同受难或升华的神圣身体图像后,这些身体随即堕入红尘。接著,舞者娓娓道出对自我身体的疑虑与焦躁,身体上标示著不同的价码,是一场器官的公开大拍卖,这里带有鲍许鲜明的影子。
玛缇妲.莫妮叶(Mathilde Monnier)是法国南方舞蹈重镇蒙柏利耶的区域性舞蹈中心总监,在早期的作品中,曾以达达的精神探讨潜意识。她也曾随美国后现代编舞家法柏(Viola Farber)习舞,但对后现代即兴可能导致的失控有所保留,所以舞作在格式上有一定程度的严谨。她非常注重发散舞者的个人特质,所以舞团里的舞者形形色色,有习医的、有戏剧出身的、也有受爵士舞训练的,却少见古典芭蕾系统下形塑出来的。舞作《彼端开始的地点》Les lieux de la分三部分──〈非地点〉、〈夹层〉及〈某人在某处〉,左舞台上几堵墙、右舞台堆放高叠的纸箱,舞者穿梭流动其间,身体与声音互动描画出不同的空间。极限电子合成音乐、机械转动声、原始部落吟唱声、单一鼓声各自带出不同质地的动作。有时瘦骨嶙峋的光头女舞者在后方暗处独舞,有时某人端坐墙上,观望著如原生分子纠缠、分裂、再生的其他舞者。舞起动于彼身所在之处,此处随彼身形移动而持续消逝著,那尙未抵达的他处永远在繁生之中,因而独特。《彼》舞里的空间,象征著人跟人间的距离,群体的构成与解体,探测人际间的实际距离与心理隔阂的底限。
荷兰舞蹈剧场《阿兴波多》
荷兰舞蹈剧场在季里安的领军下迈入第二十五年,功成身退的他,此次领军一、二、三团及栽培的新生代编舞家,合力跳出艺术节的闭幕舞蹈──《阿兴波多》Arcimboldo。舞名虽来自一位奥匈帝国的画家,舞作却非关其画作,而是以画家的时代背景及画风为隐喻,在黑暗的政治环境中,仍要昂然翘首,与自然求取和谐,并寻找希望。理想主义的远景,正是富哲思的季里安,在舞蹈艺术中所想像并希望实践的美丽新世界。的确,在他圆润流动的肢体语汇中,身体似乎是主观精神意识的客观和谐表现,是「美」这个概念的完成状态。
以搭起观众、创作者、表演者三者之间沟通的桥梁为主题,舞台上几座彩虹般的曲桥,前后进出,带来空间换景的趣味。在正式开场前,大厅里便有舞者与观众互动,多架摄影机并将入场时人声杂沓的现况即时投射于舞台中央萤幕上。表演者、观众、看与被看的界线被刻意模糊,在在突显这场表演跨越你我、共同欢乐的节庆功能。
虽是三团合演,然而由于舞者身体的特质迥异,基本上仍泾渭分明地各自跳著专属的作品,并借重三团老舞者的成熟肢体,以及人生历练所凝聚的戏剧张力,作为开场、终结或连接的部分:老将杰哈.勒梅特(Gerad Lemaitre)以指挥姿态步入聚光灯下,却笨拙地调整不好谱架,尴尬之际大幕降了。开场即收场,循环不已重新起幕,舞台换上一片鲜红。红色灯光、水果道具、用餐与吃的场景一再重复,生命的欣喜与享用应是主题,然而生命的沉浮多变依旧复杂难解。一、二团在终曲穿上红色缎质晚礼服,双人两列的芭蕾舞步,配上柴可夫斯基的《波兰舞曲》序曲,跳出宫廷舞会一片繁华似锦。但季里安的红色喜宴不只是如此,当舒伯特的《冬之旅》音乐深沉漫入场中,红色大军随之倒地,没入后场。三团的老舞者并坐铁桌前,倾听收音机传出的世界新闻,带进真实的残酷,繁华幻灭如烟花,—、二团此时复起再生,挺进舞台前缘,终结于定点之上,齐一垂首,对生命的沉重致意。
繁华之后,表演之间
义大利创作者爱米欧.葛瑞珂(Emio Greco)于荷兰编作的双人舞──《极乾》Extra Dry,在本届艺术节中只演一场,探讨身体与心灵互相控制的拉锯战。理平头的葛瑞珂和舞伴身著塑胶膜般的白色舞衣,汗水晕湿透明后的舞衣,在身体上挤压出线条,身体亦如东方舞踏般地抽搐抖动,演出纯粹抽象,是精神情绪在细微身体上的表达。笔者在演出现场看见一对年轻的德国小爱侣,显然是因演出推出半价促销票而出现的意外观众,看了十分钟即离场了。
不管艺术节意图多么宏伟,重要的还是参与者的接受程度。在另一场莫札特室内乐表演现场,那一对德国青年又出现了,同样在第一首曲目后即离场,当然又是一场质量均佳、卖座却不理想的半价促销音乐会。虽然笔者怀疑,类似那对德国人、穿梭表演之间与艺术沾边的时尙青年,是购票的主力,但笔者也愿意相信,从长远角度观之,艺术节必然有它潜在的影响力。
特约撰述|魏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