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影片明显地反映出后现代情境,一种跨文化、跨界的「浪游者」姿态,而其世界音乐或流行音乐的援引,则更形突出这种多元文化的杂烩性格。
笔者记得,几年前是在淡水一间破旧的老戏院里观看《重庆森林》的。之所以特别提及这件事,是觉得许多事情的意义,往往是在事隔多年后才会慢慢浮现、轮廓清晰起来。就像某首特别动人的乐曲或某段回味无穷的旋律,仿佛也是要隔空回忆,才会益发深刻、荡气回肠一般。笔者想王家卫的电影,也是要这般历时遥望、细细思量,才会了解其间的意味深长;或者说,要整个连起来看他的影片叙事,才看得出那些琐屑之处、细密的牵系,是如何地勾画出一个时代、沧桑旧梦般的人世幻影。
而音乐,无疑地是他电影中画龙点睛的魔法,这或许也是许多影评指称其电影是MTV放大版的原因之一。但是除了音乐化的影像之外,在其影片中,还有结构叙事、主题的再现与重复、互文性(注1)、历史情境的回应……等重要质素,是MTV印象式、商业化的浮光掠影所难以企及的。究竟是何者影响了谁,在这充斥了多声歧义的时代里,似乎已无法辨识,毋宁说──王家卫的影片构图,明显地反映出后现代情境的特殊质感:一种跨文化、跨界的「浪游者(注2)」(flaneur)姿态,而其影片里对世界音乐或流行音乐的援引,则是让这种多元文化的杂烩(hybrid)性格被烘托得更形突出而已。
主题的浮现:性格化的音乐氛围与浪游者典型
在王家卫的第二部作品《阿飞正传》(注3)里,即可见到在往后影片中不断重现、典型的「浪游者」显影:文艺腔十足的自我表演(注4)型主角,游走在社会价値或道德体系的边缘。这种封闭或社会边缘的(内在)性格,也向外投射在具象的世界里──他们不是寄居在闭锁的活动空间内,就是在不同边境或国度里漂泊不止。时间与空间的主题,成为另一个有趣且深刻的伏笔;仔细留意,不难在王家卫的影片里发现一个(类似侯孝贤影片中火车站月台上)偶尔冒出的大圆钟,黑白分明、线条简单而惊心!为了逃离时间所涵摄的价値压迫或压缩感,画内或画外的音乐,成为一个情感脱困、缓解的象征指标:画内的音乐,是主角哼唱的乐段或播放的CD唱盘;而画外的音乐,则是配乐者刻意选取、具有互文指涉意义的歌曲。例如《重庆森林》中王菲所饰演的打工妹,潜入其暗恋的663号警察梁朝伟家中,幻想(乘著飞机)梦游至加州时的配乐,就是一九六九年The Mamas And The Papas主唱的"California Dreaming"。「加州梦游」也仿佛成为菲妹的代言符号--当她在街头暧昧示爱时,点出其向往至加州游历的梦想,在片尾她也「真的」当上空姐飞往加州,并暗喻其取代了663前(空姐)女友的「心理」位置。
主题的重复与呼应:人物模式与情感组合的再现
曾经在《阿飞正传》中揭显的两种人物典型:喃念著「爱你一万年」絮语的警察恋人(张国荣饰)与浪迹天涯的疏离杀手(刘德华饰),到了《重庆森林》与《堕落天使》里,更是肆无忌惮地畅行无阻。在这两部影片里,不仅人物设定、影像风格、叙事结构等部分皆呈现出明显的排比性,对于世纪末的颓靡、苍凉描绘,也有不少异曲同工的主题呼应。
先是人物的重复与类似:漂浮在主流社会价値外的孤独杀手,如在《重庆森林》的一开头,是戴著墨镜、穿著雨衣──象征晴天与雨天充满矛盾的性格──的女杀手(林青霞饰);同样地,也是一开始就出现于《堕落天使》里,于枪林弹雨中左右开弓的冷血杀手(黎明饰)。接著,是人物感情的排列组合与对应,像是奏鸣曲式中主题A、B的呈现与再现:A组的男女邂逅、然后是B组男女的偶遇,接著是A与B的对调(对位)(注5),最后是终止式Coda的回眸结束:这个Coda,常是一个天外飞来一笔的空景镜头,并配合一段前面已出现过的主旋律,暗示出主角的心境或呼应前面所设下的伏笔,就像前述「加州梦游」的桥段一般。A与B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当刻「不为人知」的秘密心境、恍若游魂般的梦境魅影,在封闭、暴力或快速流动的影像世界里,唯有音声──存在于幽微内心世界的音声,是他们存活意义的象征座标,也是借以解读或透析这些人物情感状态的唯一锁钥。
所以,王家卫在接受《首映》杂志的专访时,曾说:「音乐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于是音乐,成为一种提示,提示你身处于什么样环境:什么样的年代。在我自己的电影里,我会先了解这环境是怎样,包括地理环境以及这地方会有什么声音?什么气味?这些人在其中是什么身分?以及他们会有什么行为?所以往往音乐成为环境的一部分。也有的时候我心里会先开始有一个音乐,完全不能解释。就是直觉得认为这个戏应该是这个气氛,这个年代。」(注6)
主题的延伸与变奏:虚实交错的时空与记忆
流浪异鄕、疏离的主题或浪游者的意象,在《春光乍泄》里再次得到强化,两位离鄕背井的男主角(梁朝伟与张国荣分饰),落拓到南美的阿根廷,成为遥涉九七政权交接、两岸三地关系的新符码。时代意义的符码解读,固然可以成为另一种按图索骥式的分析策略,但却不免遗漏了音乐在王家卫电影语言中丰富、惯常的影/音对话功能。
时代意义的指陈,在歌曲的画内(外)音出现的同时,已然被暗喻出来了,不管那年代的「数字」是否明显浮出;就像在《春光乍泄》里,以The Turtles主唱的"Happy Together"做为配乐和英文片名,尤其是挪用Astor Piazzolla在世纪初创做的南美探戈乐曲,做为世纪末颓靡、苍凉与动荡情境的百年对照。亦如在《花样年华》里,王家卫援引了大量的拉丁音乐与纳京.高歌曲(注7),做为六〇年代的背景衬托。更多的时候,那些被挪用的歌曲,则仿佛只是一个遥远梦想的倒影或企图跨越疆界的心理写照。就像在《花样年华》的后段,当周慕云(梁朝伟饰)与苏丽珍(张曼玉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情感谜局,在几经压抑与幽微的试炼后,是在收音机里播放出周璇演唱的《花样的年华》──意味著昔日美好恋情的杳逝后,以周慕云突然决定移居新加坡而嘎然止住的。《花样的年华》的唱出,不仅暗示了两者内心「未曾说出」的话语,也彰显了六〇年代华人社会含蓄、怀旧与保守的时代氛围。而穿插在影片中,容易被忽略的传统戏曲配乐部分,也发挥另一种时代互文与情感指涉的作用:引自评弹的〈妆台报喜〉、粤剧的〈红娘会张生〉、越剧的〈情探〉等折子的戏文,皆影射了周与苏心照不宣的情感发展。
更为特别的是,《花样年华》运用了「假戏真做」的技巧,让周与苏(陈太太)两人也仿演了出轨的周太太与陈先生,就在他们自我表演(分裂)地顚覆了既定身分的同时,也顚覆了影片叙事中的写实时空,营造出虚实难辨、多元叠置的记忆/假想/现实成分。他们可说是王家卫在《春光乍泄》里已试图浓缩的成熟典范:将以往旧作中出现过的恋人对应,以虚实相涉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不再重复昔日的排列组合模式。而更显精练、内敛后的情感,无疑地就像《春光乍泄》里「魔鬼咽喉瀑布」的空镜时,倒灌而出的探戈旋律;以及《花样年华》末尾梁朝伟至吴哥窟埋葬心中长久秘密时的远景镜头,飘荡而出、回旋不已的主题曲(注8) —样,格外地撩魂摄魄。
一如王家卫在坎城影展时所说的:「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就好像我可以进门走到现在的位置,但你问我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却回答不出来。」难以言喻的情境与乐音,或许比已道出的故事更为动人、悠深,不是吗?
注:
1.王家卫电影中的互文性,包括了几个层次:一,某部影片内音乐/影像(叙事轴)的互文;二,.不同影片之间的互文,如《重庆森林》与《堕落天使》在结构上的排比性;三,不同导演间的影像互文,如王家卫习惯在片尾对空镜头的抒情化运用,可和侯孝贤的长镜头空镜作比较。
2.「浪游者」一词,系由十九世纪末法国诗人波特莱尔所提出,他认为「对一位完美的浪游者而言,作为一位充满热情的旁观者(spectator),在广大群众、川流不息的活动与无止尽的状态中找到立身之所,乃成为一项庞大任务。」(Baudelaire, 1986:9)。请参考班雅明《文集》〈第一部: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一书。
3.在第一部作品《热血男儿》(港名:旺角卡门)里应该就有类似的典型人物出现,但因笔者未曾看过该片,难以确认。
4.像是精神分裂或双重性格的人物,这些主角不断地藉著自我对话(其实也是向萤幕框外的观众叙说著)来界定、厘清认同的事物与对象。一如王家卫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没有剧本」、即兴表演模式,这些人物在混入了演员自我性格投射的同时,也顚覆了某种虚/实的界线:让人搞不清「表演」的成分有多少,因此名之为「自我表演」型人物。
5.在《堕落天使》里,几位主角的相遇,几乎都是呈现了两两对应的换位式组合,五个人物分别地以否定前一次(前一组)关系的方式来开展其新关系,但同样地不脱递换的命运。
6.引自叶月瑜作、梁伟怡译〈自己的生命──王家卫电影中的音乐话语〉,《电影欣赏》第99期,页44。此文对王家卫的电影音乐颇多深辟的分析,颇値得参考。
7.原声带里收录了纳京.高演唱的〈那双绿色的眼睛〉、〈也许也许也许〉、〈你说你爱我〉等歌曲。
8.据王家卫自己表示:「我先有了那段弦乐华尔滋音乐,才想出《花样年华》的故事。那段音乐我听了很久,原本是一个日本作曲家在一九七二年为一部日本片写的,我印象很深刻。拍《花样年华》的时候,就觉得这部戏应该是这种节奏,张曼玉、梁朝伟两人的关系就好像在跳华尔滋一样。」
文字|刘婉俐 辅仁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