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塔拉将音乐剧与话剧巧妙地融合,形成独树一帜的音乐话剧,透过音乐片段的穿插,把情节分割及予以重新组合。马塔拉的剧作少有直线式的情节发展,对话也总是极少,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与音乐。只有借由音乐,深陷于孤寂与绝望的人物才得以纵情抒发。
欧洲的前卫剧场向来具有揭露社会丑恶、与时代潮流相逆的使命,或许正因如此,在前卫性的实验剧场中,大多是沉闷、晦涩之作,而难得见到兼具大众娱乐性的作品。然而,瑞士导演克里斯多夫.马塔拉并不把大众的俗流鄙弃於戏剧革新之外,反而极力吸取大众流行的精华,作品总是充满喜感。内容上,秉持著达达主义的精神,展现与贝克特一脉相承的nonsense调调;形式上,打破音乐剧与话剧的分野,尝试舞台话剧与歌剧、演唱会、夜总会、电视秀的多方面结合,为戏剧开拓更多的可能性。现年五十一岁的他曾在《今日戏剧》Theaterheute杂志中先后被票选为一九九四及一九九七年德语戏剧最优秀的导演,更荣获诸多德国重要戏剧奖项。自二〇〇〇年起,正式登上苏黎士剧院院长的宝座,声望更是如日中天。
崛起于柏林的瑞士导演
有趣的是,尽管他从八〇年代就开始在瑞士不断地从事舞台创作,真正的崛起却是在德国柏林,而且还是一出以过去东德人民生活为写照的奇作,这出一九九三年首演的《干掉那个欧洲人!干掉他!干掉他!干掉他!──爱国之夜》Murx den Europ 'er! Murx ihn! Murx ihn! Murx ihn ab!--ein patriotischen Abend以千钧之势横扫剧坛,令所有剧评家为之风靡,奠定他在德语剧界不可动摇的地位。自此,他的作品便常名列于国际各大戏剧节的节目单上,而这出成名作直到今天都还一直是柏林人民剧院的招牌戏,如今已迈入第九个年头,真不知已演出几百回了,居然还常有一票难求的成绩,不得不令人惊叹。
其后作品之丰富,在此实难以一一细数,其中如《回到原点》Stunde Null ( 1995 )、《卡丝米尔与卡洛琳》Kasmir und Caroline ( 1996 )、契诃夫的《三姊妹》(1997 )和The Unanswered Question(1998)等,获得许多欧洲戏剧节的邀请,都是水准颇高的舞台创作。而他近两年的作品,如莎翁的《第十二夜》、《恐惧旅店》Hotel Angst、《十诫》Die Zehn Gebote等等,亦频频创下高票房的纪录。总之,在柏林只要一听是他执导的戏,大家便争相买票,似乎马塔拉的名字已成了品质保证的商标了。
等待,缓慢地
由于《干掉那个欧洲人!》实是现代戏剧中备受推崇的杰作,也是认识马塔拉的基础,笔者将从此出作品的介绍开始,进入对马塔拉的创作风格分析。《干掉那个欧洲人!》没有情节,也少有对话,偌大的空旷舞台上陈列了一张张的桌椅,说不清是等候室、食堂还是精神病院,一切的布置都显得老旧不堪,就像各自坐在自己桌前、穿著打扮过时的十一个演员,他们大部分的时候所做的事,除了等还是等,等待任何的变动,等待转机的到来。在等待中,时间仿佛停止了,只有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突如其来地打破了沉寂,以毫无意义的笑闹收场后,一切又重新开始,沉默地等待、笨拙地从椅子上摔下、无来由的恶作剧、讲述回忆的片段或低级笑话、唱著三〇年代的流行歌曲、倾吐到热带小岛上渡假的梦想。老掉牙的流行歌隐隐暗示著梦想的过时,漫长的等待都化为枉然的烟雾,人物内心其实早已失去生命的蓝图,丧失了希望。
讽刺的是,在舞台后的墙上高挂著一只纹风不动的钟,旁边标示著「别让时间停止」(damit die Zeit nicht stehen bleiben ),可是,整出剧所呈现出来的低调及迟缓,与这座右铭似的句子全然背道而驰。于是,在演出的过程中,一个又一个的字母突如其来地剥落,暗示著改变时势的不可能性。而且,不管他们做什么,都不会改变自己孤独的境地,即使所有的人很齐整地合唱了一首曲子,隔阂依然不变,越想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是孤寂。所以,他们习惯于一事无成又一成不变的漫漫长日,不再抱有渴望、不再怀有理想。就这样,这十一个人被封锁在等候室中,与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全然隔绝,到底他们是被自己、还是被环境孤立了呢?无人知晓,唯一的真理是绝对的孤寂。
沉睡的东德,孤独的世界
在舞台右前方的墙角有个陈旧的壁炉,当台上沉静得令人难受时,总有一个闲得发慌的演员去打开炉门,把废纸放进去烧,只要炉门一开,即传出阵阵社会主义味道浓厚的东德国歌,可是台上其他演员仍照样板著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不加以理会,铿然一声,炉门被重重关上,啪地骤然终止这恼人的爱国歌曲,让人联想到剧名所提示的「爱国之夜」,但是谁来爱国呢?东德已不复存在,而社会主义下的爱国情操也在这炉灶中灰飞湮灭了,国歌与爱国都已是过去式,除了荒谬可笑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相信再也没有第二个导演,能像马塔拉把沉睡的东德与其人民了无生趣、数十年如一日的平淡与孤寂,刻划得这么入微,掌握得如此贴切,让德国观众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此剧以东德的社会主义为背景,可是,它同时展现二次大战以来人与人之间强烈疏离而造成难以改变的孤独感,这应该才是此剧直到今天仍引起巨大共鸣的主因吧!
《干掉那个欧洲人!》的艺术特点,可单用一个「慢」字来含括,一幕十分钟即可交代完毕的戏,马塔拉硬把它延长到十几倍。由于整个表演进行得非常缓慢,无形中扭曲、异化了写实的情景,就好比一张脸,不管是美是丑,被用力扯拉都会变得滑稽好笑。然而,演得慢,并不表示导演与演员可以偷懒,其实正好相反,由于观众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察觉所有舞台上细微的变动,所以原本微不足道的小动作都变得举足轻重,这意味著对演员演技的极大考验,不但从静到动、动到静的时间要抓准,所有的肢体动作都得更加精确地完成,否则整个舞台氛围便很容易被破坏掉。在这处处求快、求效率的时代,将「缓慢」作为表演手法,何尝不是对时代的一种反动呢?
沉默为绝望之冰,音乐是希望之火
在「慢」功细活之外,丰富的音乐性与轻松逗趣的歌舞杂技,是马塔拉作品中看似矛盾的另一特色。这一方面得归因于他的双簧管演奏背景,同时也是他长年以乐师为业、跟著马戏团巡回演出,耳濡目染的结果。他将音乐剧与话剧巧妙地融合,形成独树一帜的音乐话剧,透过音乐片段的穿插,把情节分割及予以重新组合。与一般话剧不同之处在于,马塔拉的剧作少有直线式的情节发展,对话也总是极少,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与音乐。若说沉默是绝望之冰,音乐便是希望之火。音乐不但是马塔拉发挥丰富想像力的主要空间,更主导整个舞台氛围。只有借由音乐,深陷于孤寂与绝望的人物才得以纵情抒发,仿佛这是逃离命运枷锁的唯一出路,哪怕是暂时的解脱也好。
演员不管是合唱、独唱还是对唱,都传递著欢乐的气氛,再配上光怪陆离的舞蹈,营造出绝妙的喜剧效果,尤其导演对时间的掌握极为巧妙,总能在漫长的静止画面中,突如其来地打破沉寂,穿插歌舞或杂技。马塔拉的演员们,也都拥有特殊的睡觉本领与过人的跌倒绝技。有站著睡的、两脚悬空睡的、甚至像蝙蝠般倒挂著睡的,包罗万象。跌倒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或是像棺材板般笔直倒下,或是手拿著啤酒杯往前扑倒,杯中物却丝毫没有溅出;或是快速地重复跌倒的动作,还把台词说得节奏分明;或在地上如皮球般翻滚,同时唱完一首咏叹调。无论是从沉睡中跌醒,从椅子上、床上、屋顶上,甚至从楼梯上重重地翻滚而下,舞台上的演员,仿佛个个都失去了重心,不断地在跌倒,尽管跌倒的特技令人捧腹大笑、叹为观止,但认真想来,它意味著内心的失衡状态与外在行为失败的必然性,这是多么地狼狈与沮丧啊!
平凡人的悲喜剧
在《三姊妹》里,也有许多人物跟实物狼狈交战的爆笑场面。最有看头的是饰演安德烈(Andrej Sergeevið)的演员,他努力地修理一扇门,敲敲打打老半天,没想到越修越糟糕,修到后来整个门掉了下来,他还不愿意放弃,继续顽强地奋战,甚至开始用头去钉螺丝钉。也正是这样平庸、笨拙的小人物,在马塔拉的作品中,屡屡赢得同情与共鸣,攫获许多观众的心。
导演所创造的人物既不是英雄,也不拥有任何地位或权力,这些平凡人有时甚至没有任何朋友、亲人或伴侣,更不属于任何团体或组织,而只是孤独的社会边缘人。尽管他们没有任何个人或生活主张,可是,追求幸福却是一致的人生目标。然而,幸福何尝是件容易的事!仅仅要打破人与人之间的藩篱,走出孤独便已是举步艰难。在The Unanswered Question中,但见所有人使出浑身解数,表现个人才艺,就为了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为了吸引异性或亲近他人,可是笨手笨脚的样子,弄得到头来不是跌个四脚朝天,便是落到无人理会的地步,只得颓丧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退回到孤独的原点。仿佛受到体内基因的掌控,经过一段沉默的等待后,他们不自觉地又开始重复之前的尝试,好像只要去重复、去尝试,就还有成功的希望,然而,不管他们做什么,都不过是在相同的命运轨道上绕转罢了。孤寂,是所有人物命运的代名词。
粗犷随性的剧场怪杰
马塔拉一直是笔者最热爱的导演之一,他总是头戴一顶遮阳帽,一身轻便的宽松衣裳,尖挺的鼻梁上挂了一副圆眼镜,配著下巴浓密的胡子,粗犷随性中带著一丝斯文,笑起来一派乐天知命的模样,十足像个阿尔卑斯山的行脚人。喜欢的是他个人豁达自在的丰采,创造人物的真挚与朴拙,还有其作品所兼具的沉郁与欢乐。这种怪诞的悲喜剧是对充满矛盾的人生与人性的最佳写照,就如The Unanswered Question中的一位演员所说的:「人生有许多的可能性,也有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不论如何,日子还是得过吧!」
可是,他的近作如《第十二夜》、《十诫》等,节奏却变得越来越明快,沉默与等待的部分已大为缩减,胡搞瞎扯的闹剧却相对地增多,两者之间的对比不再极端鲜明,使得整个演出泛滥著肤浅的笑料,渐渐出现流於单纯低俗闹剧的倾向。身为马塔拉的忠实观众,笔者忧心之余,更期待他下一次的新作,能有更多的突破。
文字|林冠吾 德国柏林自由大学戏剧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