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扮仙戏都是以「官话」演出的乱弹戏,「神圣/世俗」就像「大官/庶民」一样,两者保持著一定的距离。不过,时代在变,仙界的语言、唱腔也在变,荣兴剧团的《八仙庆贺》运用了三脚采茶戏与京剧武戏的表演程式,重新赋予乱弹扮仙戏新的生命,成为一出兼具功能性与娱乐性的客家大戏。
荣兴客家采茶剧团「两岸戏曲大展」之《老树开嫩花》
7月15日
国立传统艺术中心户外剧场
数百年以来,汉人社会中的民间戏曲演出通常是为了庆祝庙中神明的寿诞,因此,台湾的野台演出,无论歌仔戏、布袋戏、采茶戏,在正戏之前通常会先有一段源自乱弹戏的「扮仙」,例如《三仙白》、《醉八仙》等,大意是叙述神明华诞、众仙齐来祝贺云云,这类的仪式剧以酬神为目的,剧情单调(注),对一般观众的吸引力并不大。
日前为了庆祝行政院客家委员会成立周年, 荣兴客家采茶剧团在台北的中油大楼国光会议厅献演了一出喜庆味道浓厚的《八仙庆贺》,此戏虽然取材于扮仙戏《醉八仙》,但剧中融合了《吕洞宾三戏白牡丹》与《八仙过海》等戏的情节,这样的拼贴,大幅提高了剧情的完整性与娱乐性,使之成为一出符合现代观众口味的扮仙戏。
小戏与武戏的衔接
《八仙庆贺》的结构大致可以分为三段:头一段是小戏形式的《三戏白牡丹》,吕洞宾度化白牡丹为何仙姑,凑足了八仙之数,共赴蟠桃盛会;第二段是扮仙形式的《醉八仙》,八仙在蟠桃会上喝得酩酊大醉;第三段则是武戏形式的《八仙过海》,叙述八仙罢宴而归时扰动东海,与鲤鱼仙子大战一场。在扮仙前面缀以小戏、后面缀以武戏的戏剧结构,涵盖了三种完全不同的风格,这样的衔接方式其实有传统可循,例如台湾乱弹戏中的《王大娘补缸》(京、昆剧中称为《百鸟朝凤》),便有著典型的「小戏→武戏」 的演出方式。小戏与武戏的表演风格、锣鼓气氛等,虽然有相当大的落差,不过,两者在戏曲演化中却产生了有趣的「共生」,这或许也透露出传 统戏曲叙事结构的「环节性」,各个段落其实保有自身的独立性,以及拼装、拆卸的灵活性。
传统的客家戏中并没有《三戏白牡丹》这出戏,荣兴剧团这次的演出,参考了京剧与乱弹戏的本子,融入三脚采茶戏的科诨,以及「答嘴鼓」的对唱形式改编而成。剧中,曾先枝与傅明乃分饰药店老板与吕洞宾的小僮,这两位经验老到的演员演起小戏来,真是十分自然、道地,而青年演员李文勋、江彦瑮所饰演的吕洞宾与白牡丹,京剧风格的做表也相当赏心悦目,两人一来一往的斗口,在「老山歌」、「老腔山歌」、「平板」、「什念子」中次第加快,流畅的音乐与诙谐的台词,将「答嘴鼓」的传统发扬得淋漓尽致。
后段的《八仙过海》移植了京剧 「打出手」等武打程式,由团员刘丽株展现剧校坐科多年的武功实力。虽然客家戏早在民国二十年代的改良戏时期,就已经有些演员能够「打出手」,但此次《八仙过海》有阵容整齐的武行与武场乐师搭配,毕竟精采流畅得多,而这段武戏也带动全场热闹的喜气,让观众尽兴而归。
发扬传统的音乐处理
中段的《醉八仙》原为乱弹福路系统的扮仙戏,敷演八仙在王母娘娘的寿诞上畅飮万年琼浆,醉态百出,身段十分可爱。有不少扮仙戏的唱腔都是北曲曲牌,但在《三仙白》、《醉八仙》的演出里面,习惯上只以唢呐演奏曲牌,演员并不开口唱词,因此,便显得有些「唢呐声扬、众神呆立」 的冷场。这次的《八仙庆贺》复原了该剧中各曲牌的唱词,不仅让众仙有声皆歌、无动不舞,古老的北曲穿插在「粜酒」、「卖什货」等采茶调之间,更显出它的脱俗风致。如《醉八仙》的「黄龙滚」词曰:「吕纯阳酒量高,何仙姑年方少,他二人并著香肩,他二人并著香肩,对著胸腮相随相抱,汉钟离怒目微看,汉钟离怒目微看,铁拐仙顚狂就把葫芦翻吊,果然是一醉万愁消」,众仙嘻笑怒骂、载歌载舞,一洗扮仙戏面无表情、照本宣科的刻板印象。
荣兴剧团的音乐设计,一向致力于发扬乱弹戏的唱腔,深谙北管的创团团长郑荣兴在几出客家大戏中运用了 「叠板」、「打更调」、「紧平板」、 「紧十二丈」等较高深的乱弹唱腔,这些唱腔不仅歌仔戏不曾拿来使用,就连专业的北管乐师也不一定熟悉。郑荣兴虽然在学时主修理论作曲,但在客家戏的音乐设计上并不作兴编腔创调,反而回归到戏曲音乐「以既有曲调来书写」的传统,发扬客家音乐的瓮底陈香,并致力让濒临失传的乱弹唱腔重返舞台。
观赏荣兴剧团的戏,其中的一大享受便在于聆听韵味浓郁的文场伴奏,团中的琴师谢显魁与郑水火,在笔者心目中,都是台湾戏曲音乐界的绝顶高手,每次听他们伴奏客家歌谣与乱弹唱腔,总觉得琴音犀利如剑,剑气纵横、忽呑忽吐,令人心神俱醉── 在布袋戏、歌仔戏界一片精致化、国乐化的风潮中,能在客家戏中听到醇正的「活奏」音乐,常令笔者有一种久旱遇甘霖的深刻感动。
娱神更娱人的扮仙戏
民间演戏总少不了各种庆祭场合, 昔日的扮仙戏都是以「官话」演出的乱弹戏,「神圣/世俗」就像「大官/庶民」一样,两者保持著一定的距离。不过,时代在变,仙界的语言、唱腔也在变,荣兴剧团的《八仙庆贺》运用了三脚采茶戏与京剧武戏的表演程式,重新赋予乱弹扮仙戏新的生命,成为一出兼具功能性与娱乐性的客家大戏。此戏虽然只有十分阳春的灯光布景,也没有传达什么深邃的思想,但场面热闹、科白风趣,成功发扬了客家歌谣与北管曲牌的音乐传统,这样一个低成本、高娱乐性的制作,往后应能在各地的演艺厅与庙口野台上演不辍,成为一出人神共赏的现代吉庆剧。
注:
扮仙戏中仅有《蟠桃会》具戏剧冲突,唱腔与做表较为精采,不过此戏取自全本《宝莲灯》中孙行者赴蟠桃会的一段,原本并不是扮仙戏。
文字|蔡振家 柏林洪堡大学音乐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