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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表演艺术
深度艺谈

重建谱系,还原生态丰富性

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来台演出的反思

台湾南管界以「南管是中国音乐的活化石」为荣,然而,历史悠长且具有独特艺术形式的南管,究竟还有无演化的可能,「活」与「化石」要如何辩证?且以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日前来台演出为题引,请三位关心、参与台湾南管发展的学者与业者一起来谈谈。

台湾南管界以「南管是中国音乐的活化石」为荣,然而,历史悠长且具有独特艺术形式的南管,究竟还有无演化的可能,「活」与「化石」要如何辩证?且以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日前来台演出为题引,请三位关心、参与台湾南管发展的学者与业者一起来谈谈。

陈衍吟(以下简称陈):大家不妨从这次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在台湾的演出切入,谈谈目前表演艺术界援引南管音乐发展出来的各种展演形式和观念。

异常吊诡的神圣性

林谷芳(以下简称林):泉州梨园戏这次的演出,卖座不怎么好,其中的客观因素,是否包括台湾民众欣赏戏曲,普遍存在认知的片面性?梨园戏应该可以吸引更多的文化人,可惜并没有;梨园戏明明跟南管有关,南管人为什么也没来?是否我们过去对南管的了解是单一的?

中国的歌乐都有声情、词情,如果唱到闺怨之词,也许脸部表情有闺怨,有人就会质疑这不对,坦白讲,像上四管清唱(琵琶、洞箫、三弦、二弦演奏,中坐者执拍而歌)这种具有仪式性、内省性的音乐,当然有其尊贵的地方。从结构上来讲,这样的发展,除非有像礼乐、宗教仪式音乐的宗教性、神圣性在后面支撑,否则,它一定是一丰富生态系的顶端,才会「故意」做到这么极致性的程度。

陈:所以您认为应该将南管看「大」?

林:它原来就大,才能产生「那一块」,有重大的底盘才有尖端的显现,但只见尖端而说其他一切是假的,这是认知的局限。宗教音乐背后有神圣体系支撑才能只有尖端,但南管没有神圣体系,却会出现如此神圣的演奏形式,可见她是一个丰富生态系。

周逸昌(以下简称周):南管还是有虚拟的神圣体系,仕绅阶级非把她神圣化不可,最后就有「御前清客」的传说出现。

陈:有没有可能还是有其神圣体系,只是论述的脉络掉了?

林:台湾宏扬南管仅强调其神圣性,这是一个吊诡。中国的歌乐都是声情、词情并陈,若仅南管有声情而无词情,除非它有一套独特的论述体系,否则不可能自外于中国歌乐系统。可现在还找不到这套论述体系,这表示台湾南管的神圣化很特殊,并非一个寻常现象。或许应该试著将梨园戏置于光谱的中央往两旁延伸。

陈:您的意思是,上四管奏唱的神圣仪式性格不易撼动,应该试著以梨园戏为基点再诠释南管的范畴?

林:要在尖端加入新元素重组也可,但在台湾不被允许。南管音乐优优雅雅,轻打轻吹,结合丑角,别有一番美感风味在。举个例子,像这次演出的《朱买臣》,饰演朱妻的当家旦角曾静萍吐个舌头,就超出很多人的容受范围,有人凛然批判「南管岂可如此」?可是我们看了觉得好爽,我相信如果能让各个剧种诠解出各种朱买臣妻,观众看了肯定也会很爽。

激发幽微欲望的童伶

周:梨园戏基本上有小梨园、大梨园两种表演体系,这次的演出很难得地同时呈现了这两种体系,关心戏剧的人应该来看看它们的差异性。这次小梨园的演出,演员要求的是身段做对、程式做对,不去强调心理上写实的呈现。

林:大陆的「戏改」到底影响多大,其实很值得探究。好演员是表演家、歌唱家、舞蹈家,再加上祖师爷赏饭吃的扮相,过去演员是有机整合全部,魅力十足,就算一出烂戏,一个好演员出来,照样亮遍全场,现在戏曲过度强调编导的重要性了。呼应周逸昌所说,童伶跟大人演戏是一个对比,别具趣味。其实也不只梨园戏有,童伶在中国戏曲其实是普遍的现象。

周:京剧的童伶有点小人想学大人,感觉不一样,有朋友就说:「看了小梨园才知道,为什么以前会有恋童癖出现!」很奇怪,小孩子在演戏,不管男、女,那种魅力似乎就是能激发人的某种幽微的欲望。

林:京剧童伶除了学大人演戏,程式都做得更极致,动作有棱有角,脸谱画得很花,所以小孩的纯真、自然比较会被包覆、消解掉;梨园戏的线条本身很自然,就是一个人在上头搬演。

学者专家要扮演自觉的角色

陈:心心老师也参与了这次的演出,是不是谈一谈您的感想?

王:我觉得观众有两种,一种观众可能专为听某人唱而来,另一种会一直留到更晚的,那才是真正会欣赏南管的行家,因为合谱(南管排场一般以演奏谱作结,称为「煞谱」)时大多数人已起身离去,应该散场了,但吃完宵夜才是最精华的,意犹未尽的南管人舍不得离开,又留下来合指套,对他们而言,这是身在其中的乐娱,不仅是旁观的聆听者。但后一种观众有几人呢?观众真的非常需要去培养。

陈:其实台湾的南管也有南北差异。会不会因为「族内」(insider,属于某一社群或专门领域的成员;行家、自己人)身在其中,反而消解了论述的冲动;而族外观点所定义的南管,却与实际生态产生一定的落差,或局限于一隅?换言之,学者专家在介入时应扮演何种角色?

林:在文化变迁之际,才会有所谓「族外」介入,因为有更大的族外入侵,所以更小的族外帮你抵挡,在中国历代的雅俗之争里面,知识分子就扮演这样的角色。不过,学者专家要有一定程度的自省,要尊重原点否则副作用蛮大的。

周:其实演奏南管时的「正襟危坐」,是有生理上的因素。奇怪的是,南管的东西这么丰富,却少有理论。

林:这其实是中国音乐的共相,历来的乐论只有两类︰一是礼乐、祭祀音乐、政治仪式一类的系统;一是琴乐,除此之外的乐种,都缺乏形诸文字的成型理论在支撑。我曾经提出南管有两层骨肉的对应关系,骨肉的关系在此四乐器中作一完美搭配,因此结构稳固,无法增减。

陈: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更快速掌握南管吗?

周:跟快速与否无关,这与自不自觉很有关系,是好奇心使然。

林:自觉与否,与环境需不需要有关。像物种因应环境变化调整,即使有自觉,也会方寸大乱。学者专家要扮演自觉的角色,帮南管建立她的美学,建立她原有的东西,可是目前为止很欠缺。过去有自觉的文人,也未将之纳入书写系统,长期以来,中国关于音乐的论述大多出现在像沈括《梦溪笔谈》这类杂记中。须揆诸旧志,看有没有南管人说的话。

陈:大概有提及演出型态,似乎没有专门论述其艺术意涵的。

现代学生比南管人了解歌词

林:南管的历史,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早,若真的那么早,至少会留下像前期琵琶理论那样的论述。清初,琵琶套曲以其音节繁复,不符合文人美学所以不收录,若论述操持在文人手中,大家玩归玩,文人连琵琶都不写,更别提南管了。

陈:除了自觉论述、美学范畴的建构为当务之急,是不是也分享一下有关教学方面,当然这也涉及观众的养成。

王:我的方式都是从打击乐下四管教起,让学生先熟悉拍子节奏,节奏的形式对南管的学习很重要。现在我接触的学生,比所谓的南管人还能了解歌词,只是他们不懂如何看谱,南管音型的结合是什么样子、要用什么角度去欣赏、装饰音如何产生,所以我先让学生清楚节奏,然后体会在这样的基础上如何产生装饰音?一般南管的教学多疏忽下四管,要合嗳仔指(十音合奏时以类似小唢呐的嗳仔伴奏的指套)时,因为需要才去操作,多半靠念口诀,这是不够的。

林:南管的加花,记骨干音(主旋律,在其上加合乎音型的装饰音称加花)原其实是中国所有乐种皆然,南管的特点是:此一骨干音即琵琶音。所以我们要讨论其同异:为什么用琵琶?因为它的刚性,来定它的宇宙?一个音乐什么是可允许的变化?当然进去你就会了然,譬如某种音型可以在南管加,加成另一个就错,例如只会弹琵琶定骨,不是琵琶家,但也不能乱加。一些音乐学者引用西方音乐型态的观念来谈南管,对了解南管帮助不大。

王:教学上我会放很多段落让学生听听看是什么感觉,什么是「戏仔」、「师公」的唱法,然后把装饰音写出来,他们就能从中了解何者不是纯南音的感觉,因为声音表情的处理不一样。

周:泉州有一段时间加花都不是南管的加花,掺入民乐、国乐,所以判断不是那么容易。

王:这就是为什么要用下四管来教,因为南管有其特殊的节奏音型。有一天若真发展到用钟磬来演奏会是什么感觉?像南管七撩拍那么缓慢,南琶又没什么余韵,主要靠洞箫、二弦的乐音来绵延,为何一定要演奏那么慢?是否跟敲打乐器有什么关系?

林:这可从型态来看,过去礼乐,重器敲得就少;当然南管诠释有很多空间,也可以用书法美学来对应,艺术本来就有很多诠释的方式,问题是诠释的内不内行、有效没效。我们应当从更多不同角度开显其丰富性。

中国音乐有二度演奏空间

王:我从小模仿,唱时觉得没有自己,被拉扯著,不知重音何时要下来?因为不了解骨干音,学琵琶后更体认,唱曲者要来抓乐器,不是被乐器抓,所以教学方式才先强调骨干音,洞箫、二弦在走时,怎样把音扣下来。

陈:老师教学时是否发觉现在的学生多半较依赖视谱,与传统浸濡式的口传心受,仰仗听觉的接收模式不太一样?

林:谱一向只是帮助记忆。视谱与否与所谓视觉、听觉无关,完全看你依赖到什么程度。口耳相传当然有效,否则不会延续那么久,在西方音乐系统中,乐谱与所要呈现的音有高度的密合,谱在中国音乐系统中,则从来就是辅助工具而已,中国音乐容许二度演奏空间。

周:谱的辅助功能愈来愈强,始学受限于谱,但熟悉后自然能抛开谱。不过从江之翠团员的学习演练中发现,直谱或横谱确实影响他们对音乐的感觉,记忆掺杂视觉的东西在里面,不只是拍子,还有音乐的感觉。

林:这东西没办法量化、无法证明,就别讨论了。有些是可以验证的,如习惯工尺谱的唱念,会有实虚音的区别。受不同训练,对音乐实虚、加花的感受都会有差别,这很明显,所以我们不愿把谱写死,只记骨干音。

周:这次心心的演出有很多人在谈论,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王:我觉得很激动,毕竟第一次跟曾静萍合作。

周:我的观察是你的感情好像越来越多,是投射自己身世于其中吗?到底如何较好?

王:一般演唱时第一个阶段是唱曲、模仿的阶段,欣赏的人停留在欣赏唱曲,也就是唱者唱的韵如何,声音如何,但我想要有所突破。

周:何谓突破?

王:其实我不在乎那个旋律,不是装饰音方面,而是声音的处理方式,现在都把南管定义成用本嗓唱,我想做的是运用声韵,包括发声的方式,把不同的处理方式加进来,别人也许看了会觉得我感情加太多,但我自己不觉得,因为我主要关注的是声音,如何将内心的转折,由声音的呈现方式来传达,试不同的发音方式,看哪一种最贴切,这才是我想做的。

周:泉州派的做法是唱歌谣,真正唱曲不是这样,唱功就在上面,就像以前有歌管、洞管,后者才是唱曲。当然词情跟曲情要兼顾,感觉会影响声音。

王:在我看来表情若不以声音展现,就无法引起观众共鸣。

周:但为什么听者忽略掉唱功,而只注意情绪?

王:观众的反应我也没办法掌握,其实,我比较满意自己练习或是教学生时的声音。舞台上有很多障碍,心情比较紧张。现在欣赏南管视觉上也占了蛮重要的位置,当然有人会批评自弹自唱不传统,但我想还是要有所转化。

陈:梨园戏的卖座可能反映了台湾对南管认知的局限性,这正促使我们重新思考,是否可将神圣化的南管型态从谱系的核心边陲化,而援引梨园戏为光谱的中间点向外辐射,唯有还原南管生态的丰富性,形成对话空间,台湾的南管艺术才能如活水般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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