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思想而得的禅,习禅者觉得这是文字禅,离禅远矣,因为少了实践、实参;但它虽然浮泛,也还「雾里看花」,总有「花形」。而《八月雪》则很像是对完全不知道禅的人来谈他所了解的一个东方道理,深度、活泼度与契入性都很有限。而虽说《坛经》的故事很好,但若不好好「意在言外」,也就只能是个陈套。
要谈禅,有个基点一定要注意:「佛法无亲」,证道的世界不能当人情送,证者即证,没有长幼大小。「习禅如冰棱上走,剑刃上行,稍一不慎,即丧失性命」一语正标举了禅在这方面的严厉或冷然,这里也触到修行时心灵的某些幽微处,毕竟一不小心就会异化,在阐述禅时,更可能也就会走入了文字禅、狂禅、口头禅。从禅谈《八月雪》正是要站在这个基点,有禅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两刃相交,无所躲闪」,只能这样谈。
陈套堆叠,失却公案性
禅是一种修行,由此来看《八月雪》,其实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这样的「不见」,如果置于禅宗公案来说,作者是故意如此「不见」,以引起更多的「疑情」也有可能。但其他艺术条件若不配合,除了不能借由艺术直接给人「禅」的感受外,还更犯了禅门所说「死于句下」的毛病──在此剧中,看到的只是语言的陈述。禅是最会运用语言也最了解「语言无实意」的,语言要当机、要消化、要「意在言外」,才能发挥「禅」的效能,而在不断堆叠与陈套的语言中,人的心灵是无法有对应与撞击的。我们在《八》中虽然看到许多禅语,但一个本来会得禅的人,这些对他只是浮面的诉说,而对不知道禅的人,这些禅语也没有意义,因为没有消化的空间或撞击的当下。
这其中牵涉三个阶段的问题:一是原作者对禅的领悟问题,二是由他内心感受转化为具体作品的问题,三是由剧本转成舞台的问题。《八》的剧本与舞台表现差别很大:对一个禅者来说,剧本上的禅虽也是一般人层次理解的禅,但毕竟还有接引作用;但到了舞台,就发现太多转换上的空隙,使人很难重组。当然禅可以超越逻辑无须重组,但这就必须「电光石火」、「当下」,一个三小时的演出,可以是很多「当下」的组合,但没看到什么「当下」!这就构成我们对这个作品跟禅之间关系的质疑。
《六祖坛经》本身就是剧本,其文字的描述就有一定的叙事性与公案性,但在《八》的演出中却看不到。叙事性是指,六祖生命的脉络转折在《坛经》中有一定的清晰度,公案性是指解读故事时,禅者解读的重点跟一般人不同,所以很多看来没有意义的公案,对禅者也有意义,但并不代表一切无意义就可「以圣义解」。像六祖为什么要「隐于猎者十余年」?惠明为何「提掇衣钵而不动」?咬没有这不动,生命就不会产生大疑情,而有了疑情,六祖的「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才会起公案的效果。
从思想入禅,只得文字禅
禅门公案没有固定答案,因为讲时节因缘,但若完全没去接触这些「答案层面」,就这叫禅宗或禅宗剧的话,就会离开禅的基点:「直心而为」,有些东西是就是非就非,不须做圣义解。当一出戏都没处理公案的问题时,我们是否要替剧作者做圣义解,说他是留空间去让人参?作为戏,我们就从戏来看它,作为修行,我们就从修行来看它,只有「恰得其份」时,就合乎了「禅」。否则,禅的立场就是你不要做圣义解。
在《联合文学》的专访中,高行健曾说六祖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一个思想家,而不是一个宗教家。但六祖最重要的就是以一个禅宗的行者出现的。佛教或禅是有其思想面,但其本质就是修行,修行是「化抽象的哲理为具体的证悟」,这里面不只是概念、意识形态,或情感的连结而已,它是整体契入的。我并不反对从思想面来认识禅,但如果要把禅只当成「思想」时,就已违逆了禅的本质,因禅不是透过逻辑概念来构思,禅是透过佛性的证悟,而体会一种直观的世界。
由思想而得的禅,习禅者觉得这是文字禅,离禅远矣,因为少了实践、实参;但它虽然浮泛,也还「雾里看花」,总有「花形」。而《八月雪》则很像是对完全不知道禅的人来谈他所了解的一个东方道理,深度、活泼度与契入性都很有限。而虽说《坛经》的故事很好,但若不好好「意在言外」,也就只能是个陈套。《八》剧在此其实已经丧失了禅的基点。
很多戏剧,会让人看多遍也不厌倦,甚至某些经典,其情境还会因为你生命格局的不同而呈现新意。所以,虽然面对不同观众,但戏剧本有其主体能量,有它一定的客观性。禅亦然,看来主观,但因有佛性的共同基础,禅也有绝对的客观性。因此禅宗是可以用戏剧表达,但不能是这种堆叠陈套的方式。
禅有「悟」的共同基础,但在此基础上呈现的风光,却不一而足。选取一种风光契入比较容易掌握到,如果禅的许多面相都要提到的话,就可能就非常难了。我认为《八》剧要表达的东西多了些,反而不容易显现禅或戏剧的能量。
从戏来看,戏有时间性与叙事性,我们说「量变引起质变」、「理须顿悟,事资渐修」,没有这些就没有悟。这个剧本中提到好多个公案,但都没有抓到「量变」与「质变」间的关联,也看不到真正「电光石火」的禅机,公案也就不成其公案了。
引用传统,应尊重「族内」
《八月雪》最大的问题之一,是演员不能显现禅风。禅是不能程式化的,而虽然台上演员已经尽量要去掉京剧程式,可是所有的动作还是程式化的。当然,程式化的表演也可能近于禅,那就是程式本身像人在礼拜、是身心灵完全合一出来的程式,但这显然不是短期内可以训练得来的。如果程式就像某些自然的仪式,那外在的程式也可能表达禅,但当事者一定是已进入某种心灵状态,而且这个行为因常常反复成为自然,才有可能,一有「演」的感觉就完了。
我注意到,宗教界人士没人来看这出戏。这也许反映了两个事实:一是宗教界与艺术界的交流本就不密切;二是会者自会,不须去看一个文学家书写慧能。坦白说《八》剧在台湾的影响应该不会大,不过应和著艺术圈不太会得禅的情形,可能仍会形成一定误导。譬如谈到「禅宗剧场」的称呼,禅宗既有其一定的传承、系统,要引用它时就必须尊重它,不能自己说了算。近年台湾艺术界不少人喜欢谈道与艺的关系,我认为艺术家在援引材料时是可以无所顾忌,但也不能自以为可以主体诠释所有东西,透过艺术,以「族外」来代表「族内」说话。就这一点来说,艺术家应该谦卑。《八月雪》这样大的制作,事前事后没有跟禅的「族内」有所扣连,而许多人因高行健的高知名度也就直接以为他谈的就是禅的世界,坦白讲是蛮遗憾的。
万事万物都可能是悟道的机缘,要在《八月雪》中看到禅,就个人的因缘来说也不是不可能。但禅不会在这个基点上谈「悟」,每个人会因不同的机缘而悟道,但悟道契入的世界则是完全一样的。因此,一个人从《八月雪》而得到会心,与上面的说法并不相违背,但作为一个戏的存在,它的因缘、道理,作为一个述说禅的戏,禅的原点,则是万万不能躲闪的。
口述:林谷芳 佛光大学艺术学研究所所长、并于佛学院教授禅修行
整理:庄珮瑶 本刊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