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高行健所界定的「全能」,系指同时能够掌握中西表演艺术精髓,又能灵活进出于中西表演门槛的京剧演员。而此种「全能」,就表演艺术精致的层次来说,恐怕永远只能停留在「理想」的层次。因表演艺术的可贵,除了内在思蕴的传达外,就在彼此形式的差异。差异不是粗糙,不是劣质,更不需要强行统一。
真正的艺术创作者,其实就是积极的探索者,所有号称「突破」或「融合」的口号,都是艺术家们展现思考与理想的具体呈现。这样的意图与行为是值得肯定的,然而一旦作品公诸于世,面临大众检验,则任何绝尘出俗的宣示,如果无法与呈现的结果维持和谐的统一,所面临的质疑与诘难,恐怕就不仅是「尴尬」二字足以形容的了!耗资千万制作的《八月雪》,在拥有诺贝尔光环编导高行健与超级制作人文建会主委陈郁秀的领军下,结合国内外一流的表演与艺术创作人才,汇集艺文媒体大量的镁光焦距与报导篇幅,所制作出来的一出「融合东西、超越传统」的「四不像」的创作,似乎正面临著这样的困窘。
对僵化的京剧形式有所启示
《八》剧以禅宗六祖慧能得道传法的事迹为背景,演述「禅」的空灵宗教意境。然而,对「禅」一无所知的芸芸众生来说,全剧的「禅言禅语」境界太过玄奥,大多落得「鸭子听雷」的痛苦下场;而对「禅」的修行者来说,把那「电光石火」、「不落言诠」、「当下了悟」的心领神会作三幕六景的制式安排,依赖大量的文字叙述来表现禅的玄奥哲理,也深不以为然;上述两类型的观众,大约已占了三分之二的比例,剩余的三分之一,可能就在似懂非懂、欢喜与排斥的两大极端间徘徊摆荡!高行健说把《八月雪》搬上舞台,是他一生中的「第三大妄想」(编按);对台湾的观众来说,看完了演出之后,应该也在沉思,这般狂热地与他一起投入这「妄想」的理由何在?
当然,实验,应是此次演出的首要目的与意义。因此实验的结果,应当就是唯一值得关注的议题。而京剧演员的参与,可算这次演出的重大实验项目之一。演员们全部被剥除了唱念做打的技巧,褪去了戏曲明星的绚丽外衣,废弃了个人主义的表演重心,不能套用现成的程式动作,必须积淀多年表演功力后的再度出发,以追求《八月雪》人物的气质神韵的内省功夫,对京剧日趋僵化的表演形式来说,的确产生了积极的提升作用。同时,演员们以长年积累的功架实力,透过角色身著长衫所刻划出的优美线条和形象上的沉稳凝练,与全剧的禅学意境,倒也契合统一。
破局的中西融合
除此之外,演员整体表演风格基本上还是朝「话剧」的表演方向靠拢。音色上也放弃了既有的「假声」,学习西方声乐的美声法,念白技巧更尽可能不用传统戏曲训练的口白韵味。而这融合中西发声技巧的努力,一旦在京剧演员与西方声乐的合唱团轮流吟唱时,那宿命般的尖细扁长的戏曲音质与柔和宽宏的西乐美声,产生的却是泾渭分明的对比效果;带给观众的,除了饱受干扰的听觉外,丝毫不能领会到中西声音艺术融合的兴奋与满足。其中,部分演员,在无法超越声音极限的情况下,还是自动回归京剧「京白」的咬字发声,偶尔出现的吟唱,也属戏曲「引子」声腔的简化变体。所谓音色的「中西融合」,也自然而然地破局了。
此外,高行健所宣示的打造「全能演员」的理想,对戏曲演员来说,根本已是既成的事实:演员的唱念做打,就是「全能」的代名词。更或许,高行健所界定的「全能」意义,系指同时能够掌握中西表演艺术的精髓,又能灵活进出于中西表演门槛的京剧演员。而此种「全能」,就表演艺术精致的层次来说,恐怕永远只能停留在「理想」的层次。因为表演艺术的可贵,除了内在思蕴的传达之外,就在彼此形式的差异。差异不是粗糙,不是劣质,更不需要强行统一。假设,京剧演员大量地放弃「四功五法」,京剧表演的迷人境界由何而来?假设,西方歌剧放弃乐声咏叹,歌剧的音乐世界立足何方?以本剧主角吴兴国的表演来说,他的境界应该较为符合导演的理想条件。但是实际上,吴兴国已然走出了戏曲表演的绝顶精致领域,他永远无法维持戏曲表演的纯粹品质。如果,吴兴国还要回到京剧舞台,正正经经地唱出正工老生戏,恐怕非叶复润的对手。莫非,高行健要将京剧演员「全能」的表演风貌朝著此方向研发?
必然的成功想像
表演艺术的发展方向,就在将笼统浑沌的艺术型态,逐渐精细分化,成为缤纷殊异的剧种;而中西戏剧更在文化背景的差异下,造就各自动人的万种风情。走入每一项戏剧领域中,相同的内容,皆可借由各自独特的表演形式,令观众产生不同的美感经验。如果《八》剧的表演「创新」,仅试图模糊表演艺术领域内精致分化的结果,而此行为又被过分美化成「挣脱传统束缚」,无异自欺欺人。《八月雪》首演在表演上的「突破」与「融合」,只能算是实验室里的第一回合。如果高行健在台湾拥有一个剧团,能够持续推动他的实验计划,则《八月雪》的成绩,或可化为宝贵经验,成为下场演出的有效动能;假若,《八月雪》世界巡演后变成绝响,成为台湾剧场史中的一次盛大「庙会」纪录,对参与的京剧演员而言,恐怕是既剥夺了他们既有的传统,又未让他们得到任何有意义的具体实践方向!
我们要反省的是:即使是头顶诺贝尔光环的创作者,在实践其理想的过程当中,有无必要把不够成熟的实验成果,当成必然的成功想像,使用大量的资源,让前后台的参与者,统统成为实验的对象呢?
编按:参见文化建设委员会与光华画报杂志社共同制作的《融合东西,超越传统─八月雪破茧而出》特刊前言,P.2。
文字|陈昕 戏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