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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象‧现场

要重新调味,也要尊重原味

从洋人口味看「行销台湾」

文化交流固然是件美事,但必须认清艺术观念的不可翻译性。在不同的文化之间保持适当的隔阂,甚至有欣赏的障碍(用功的观众可以克服障碍),其实不是坏事,相反的,它反映著多元的世界文化与各个文化的主体性,这在以西方主导的全球化潮流中,是弥足珍贵且重要的观念。

文化交流固然是件美事,但必须认清艺术观念的不可翻译性。在不同的文化之间保持适当的隔阂,甚至有欣赏的障碍(用功的观众可以克服障碍),其实不是坏事,相反的,它反映著多元的世界文化与各个文化的主体性,这在以西方主导的全球化潮流中,是弥足珍贵且重要的观念。

看了〈真的能够「行销台湾」吗?──从文化生态面看《八月雪》的意义〉(编按)一文,很佩服作者陈树熙先生犀利的观点及具体恺切的建言。人在海外,对于所谓「行销台湾」的感触更深,笔者在此愿不揣鄙陋,也从对于「洋人口味」的冷眼观察,就行销台湾的议题试作探讨。

洋人口味与外销策略

笔者所在的柏林市,刚刚举办了一年一度的「绿色周」,其中一个重点是各国的饮食文化。在中国的摊位上只卖一样东西:炒面,充分反映出「炒面、炒饭、豆腐、酸辣汤」乃是许多德国人对中国菜的第一印象。台湾方面,今年首度有农业界的朋友来参观「绿色周」,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台湾的农产品推上这个展览。这位朋友告诉笔者,他已经做过初步的市场调查,像台湾的芭乐虽然香脆可口,德国人吃了之后却直言「好像在啃树皮」,显然不宜推销到德国。

为了行销台湾,不可不考虑洋人的口味,而德国人的口味跟我们差异之大,有时候是难以想像的。柏林有一家台湾人开的小餐馆,老板曾跟笔者说到当初刚开店时的怪事:客人跟他们抱怨鸡腿肉不好吃,后来他四处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此地的中国餐馆一向供应煮到变涩的鸡胸肉(高汤另作它用)给德国人,以至于德国人认定「涩涩的鸡胸肉就是道地的中国菜」,因此,当德国人吃到滑嫩的鸡腿肉时,反而很生气地跟老板抗议。

为了行销台湾,迁就于洋人的口味是难免的。作家茉莉在谈到高行健以西方的现代形式来表现禅宗内涵时,想到的也是饮食(注1):

这令笔者想起瑞典的中国餐馆。……他们只是用中国进口的原材料,加上瑞典人习惯的糖和奶酪,随意地在灶上炒一番,端出去就是一盘「色香味俱佳」的中国菜,叫瑞典人花了钱还心满意足。这种为迎合西方人口味的改革创新无可厚非,因为它是海外中国人迫不得已的谋生之道。

从这个观点来看,既然《八月雪》著眼于行销台湾的目标,就算「应该讲求内造内省的高层次文化艺术品」变成了「艺术消费(耗)品」而非「艺术品」(见陈树熙文),或许也同样是无可厚非的,毕竟,若让这些优秀的京剧演员出国演《四郎探母》、《玉堂春》,可能只会得到礼貌性的掌声;相对的,《八月雪》虽然只是平实地叙述我们熟知的禅宗历史,但这个题材确实比较能够吸引西方人的猎奇目光。

炒作东方素材来吸引西方观众,对于一些华人创作者而言似乎是一种常识。柏林曾经上演过一出华人作曲家写的英文歌剧《月灵节》(注2),剧中将「嫦娥奔月」与「中元普渡」一起下锅,与现代音乐拌炒。虽然有台湾留学生在观赏此剧之后,一边尖叫、一边逃离剧场,但对于一般的西方观众而言,能够用一张门票同时欣赏到东方女体与鬼月的奇风异俗,其实是满划算的。就行销策略的角度来看,题材的选取使《月灵节》首先就立于不败之地。

东方艺术的重新调味

传统的东方艺术在推向西方的过程中,「重新调味」有时候是必要的,不过相对的,也付出了「失去原味」的代价,甚至造成西方人对东方艺术的误解。

三年前,柏林节庆周的音乐活动回顾了二十世纪的重要作曲家,其中亚洲人只有武满彻与尹伊桑榜上有名。韩裔作曲家尹伊桑在柏林音乐界特别受到推崇,他以〈关于我的音乐〉一文向西方人解释道家思想、易经、书法等等,也详述了他的作曲技巧「主干音」(Hauptton)。此番阐释确实有助于笔者了解他的音乐,虽然尹伊桑的作品还是一直无法令我感动。

尔后在某次音乐研讨会上,笔者首度听到了韩国的雅乐《齐乐天》。初闻原汁原味的「主干音」,笔者的深刻感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外,更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原来「主干音」音乐竟是如此动人(注3),若无缘听到韩国雅乐,笔者可能一辈子都会以为,韩国音乐的「主干音」形式听起来就是像尹伊桑的乐曲那样,这对韩国古代的音乐先贤们可就大大地失敬了。

尹伊桑的音乐对笔者的感动力远不如传统的韩国雅乐,可能是因为他的曲子原本就是写给西乐训练底下的耳朵听的,虽然乐曲中使用了传统的主干音观念,但由于尹伊桑受的是西乐训练,当音符写在五线谱上,出招成式,剑意早已大不相同。往后,柏林音乐界人士一想到韩国音乐(甚至是东亚音乐),还是很有可能会把尹伊桑的《给笛子的中国画》、《筚篥》等拿来当作代表——也罢,原汁原味的韩国雅乐,就保留给东方的耳朵去欣赏吧。

艺术观念的不可翻译性

虽然音乐被认为是世界性的语言,笔者仍然要指出,现今凡举音乐厅的场域、乐谱的使用、作曲的观念,都已经彻底西化了。在东方的音乐中,音乐活动的形式并不限于音乐会,乐谱在传递讯息的功能上也跟西乐不同,创作过程中更未必有「作曲」这个行为(因此也没有所谓「即兴」)。在将西乐的观念翻译到东方音乐中的同时,已是从根本上脱离了传统音乐的活动原理。陈树熙在文中提到「然而没有了创作,台湾的音乐是永远不可能在国际间占有一席之地的」,这不免让笔者想到两位扬名国际的台湾音乐家:南管唱曲名家蔡小月,和阿美族歌谣演唱家郭英男。没有了作曲家,台湾的音乐照样能在国际间占有一席之地;同样的,印度音乐能够赢得西方人的尊敬(虽然不一定是「喜爱」),也不是西乐训练下的当地作曲家拼命创作的成果,只因不同的音乐传统自有其不同的活动方式,应该彼此尊重,而非一律套用西乐的观念。

西方艺术音乐以作曲家为艺术活动的发起者,但传统戏曲中并没有作曲家这个角色。戏曲演员将汉语中既存的旋律(四声阴阳)予以艺术化,这些唱腔并不是「作」出来的。同样的道理也可印证于另一门中国特有的艺术:书法。书法家将汉字中既存的造型能量予释放,那并不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书法作品在国际艺术市场上缺乏识货者,正如梅兰芳出国演出时必须大幅删减唱腔,都是因为这两种艺术形式直接发源于汉字与汉语的特有结构,不懂中文的外国人在欣赏戏曲唱腔与书法时,终究会碰到无法逾越的障碍——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呢?

记得两年前,上海昆剧团曾经来柏林演出,在室外广场演出时,青年演员的精采表现让笔者十分感动,只可惜《昭君出塞》的旦角在台上载歌载舞、翻身亮相,德国观众虽然看得目瞪口呆,却不晓得拍手叫好。演到文戏《百花赠剑》时,原本坐在观众席的团长蔡正仁忍不住跑到后台告诉演员,「演快一点,观众听不懂啦!」当然,他们还是照正常速度演完,笔者当时就笑著跟蔡团长说:「演快一点?那就不叫昆曲了」。

其实,德国人中也有比较懂得欣赏戏曲的观众,他们曾经在中国许多城市看过戏曲,还有人问笔者,要学中文、唱旦角应该去哪里学?由此可知,传统艺术的精髓,自然不乏有缘人主动来寻觅、研究。同理,喜爱西乐的东方人,也是要到了欧洲才能了解西乐的传统与精髓,因为,艺术与当地的历史、语言、社会现况等,常常是不可割离的文化综体。

正面看待地球村里的文化隔阂

台湾的艺术菁英多半留学欧美,接受西方艺术的薰陶,因此,他们亟欲让台湾的艺术创作得到西方人的肯定,这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上述昆曲文戏的例子足以说明:越是贴近东方传统的艺术,西方人欣赏起来越是可能「牛嚼牡丹」。本文所要强调的是,文化交流固然是件美事,但必须认清艺术观念的不可翻译性。在不同的文化之间保持适当的隔阂,甚至有欣赏的障碍(用功的观众可以克服障碍),其实不是坏事,相反的,它反映著多元的世界文化与各个文化的主体性,这在以西方主导的全球化潮流中,是弥足珍贵且重要的观念。

二、三十年前,欧洲的汉学家发现了台湾的布袋戏之美,台湾的文化菁英因而开始注意到自己脚边的宝贝,时过境迁,如今我们似乎应该用一颗平常心来看待「外国人的掌声」。在新年度补助演艺团队的办法中,文建会以加码的预算鼓励团体取得海外演出的邀约再行给予补助,这样的政策固然有其正向的考量,但值得注意的是,是否因此会误导表演团队一味向「外」看、贩卖传统,而非致力取得本地观众的共鸣,在表演上去芜存菁。

在戏曲史上,胡撇仔戏与样板京剧都是成功的中西音乐混合料理,它们并非单一天才的理念贯彻,而是众人集思广益的结晶,这样的创新之所以不会沦为旋起旋灭的突变异种,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它们是为本地观众而作的,所以能在互动充分的环境中演化、成长。像云门舞集的一些作品虽然是在西方表演形式中融入东方传统,但它们在外销西方之前,至少先获得了本地观众的喜爱,这或许可以印证茉莉所指出的一个重要观念:「成功的『世界文学』,首先是被本民族人民所接受、所欣赏,即所谓『越是本土的才越是世界的』。」

 

文字|蔡振家 柏林洪堡大学音乐学博士班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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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参见表演艺术杂志122期《八月雪》专辑,该文亦同步刊登于表演艺术网站。

1.茉莉〈高行健离诺贝尔理想标准差多远?〉http://www.tangben.com/WYmanbi/2001/pinggxj2.htm

2.Liza Lim Moon Spirit Feasting http://www.elision.org.au/articles/ylj/index.html

3. 尹伊桑的「主干音」作曲技巧,是以一个音为中心来发展音乐,并在乐谱上标记抖音、滑音、颤音、微分音、力度变化等来强调此音;韩国雅乐也极重视长音的处理,但各乐器齐奏长音时的装饰手法并没有被写在乐谱上,所产生的气韵便与尹伊桑的作品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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