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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勒《流浪者之歌》中的走工学徒不禁令人联想起舒伯特(图)的《美丽磨坊女》中的磨坊小工。(本刊资料室 提供)
声、歌与乐 系列/声、歌与乐

我不知道,生命如何做到

马勒的歌(二)

「爱与伤痛,世界与梦」是马勒音乐不变的主题,是他人格、灵魂、艺术的自白。前二者是浪漫主义的核心,但似乎马勒特别把这小我的感受,放在与「世界」对应的高度与广度观看。这就是马勒之所以为大,所以为深刻。没有达成的是梦想。而真实的世界,即便有多少无奈,也如梦境般美丽。

「爱与伤痛,世界与梦」是马勒音乐不变的主题,是他人格、灵魂、艺术的自白。前二者是浪漫主义的核心,但似乎马勒特别把这小我的感受,放在与「世界」对应的高度与广度观看。这就是马勒之所以为大,所以为深刻。没有达成的是梦想。而真实的世界,即便有多少无奈,也如梦境般美丽。

「我写了一部歌集,目前有六首,都是献给她的。但她不知道。…这些歌的构想是描写一个流浪的学徒,遭受了命运的捉弄,如今走进世界,没有目的地流浪。」

这是马勒一八八五年的元旦写给他在大学里最要好的同学Friedrich Lohr的信。信中的「她」是Johanna Richter,卡斯尔剧院的歌手,当时马勒任合唱团与乐团指挥。这是我们所知的,马勒第一次认真的恋爱。在同一封信里,马勒写道:「她是这世界上最値得的爱的一切。我可以为她流尽每一滴血。但我知道,我必须离去。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仍然看不到出路。」「圣诞夜我一个人度过,虽然她邀请我去她家里。」除夕,写这封信的前夜,两人则单独在一起,但「她心不在焉。当钟声响起,她的泪水夺眶而出。那对我如此可怕,我,我不能为她擦乾。她走到隔壁房间,无言地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当她走回来,无声哭著,一种无名的痛苦如一堵无尽的墙隔在我们之间。我不得不握了握她的手,离去。」

—般音乐辞典将《流浪者之歌》Lieder eines fahrender Gesellen歌集的创作时间定为一八八三至一八八五,这封信是主要证据,却也不无可疑。因为第一首《当我爱人结婚时》歌词取自德语歌谣集《少年魔号》,而马勒自称一八八七年才第一次接触到这本书。又成歌仅四首,与信中所说「六首」不合。比较合理的解释是信中指的是「歌词」("Lieder"—字的本意就是「可歌的诗」。),而未必已成曲。其中只有两首(歌词)写作时间可考:第四首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五日,第三首十九日。却也难保后来未经修改。

马勒青春期的总结

将作品附会于作者经历向来是危险的。这些歌到底有多少自传性?"fahrender Geselle",一个还没有固定工作,「走工」的学徒,的确可以作为那时马勒生活的自况。音乐学院毕业之后,几年间辗转于小地方的剧院(Laibach、Olmutz、Kassel)糊口谋生。但这歌集的主角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舒伯特《美丽的磨坊女》的磨坊小工,也不能不思考这其中「模拟」、「创造」或「自叙」的成分孰重。或者可以说马勒在顾影自怜,以文字和音乐抒怀之时,联想到了舒伯特的两部歌集。的确,《流浪者之歌》远比舒曼的《诗人之恋》在基本情调上更接近舒伯特,从主角身分(小镇学徒、自我放逐的流浪者),故事框架(失恋者的逃避),到象征道具(《冬旅》里的菩提树)。浪漫歌发展经过六十年,马勒似乎又回到源头。

不,这里是河海的交界处。不仅模仿与传承,更是开创与预示。这是马勒青春期的一个总结,马勒风的开始。具体而微地象征了他在音乐史上的位置,和艺术歌发展的里程。这是他的第一部「歌集」;他第一次用了《少年魔号》的歌词;第一次以管弦乐为艺术歌的伴奏;也第一次,在他的第一交响曲中大量引用了歌集的主题动机。他把精巧纯净的艺术歌推到了乐团音响的大海里,又恋恋于极度的个人性、私密性。这奇妙的矛盾,或许是这歌集成为马勒最受欢迎作品的原因。

自然抚慰爱情伤痛?

呈现在音乐中的,也是一种奇妙的,海咸河淡的混杂、矛盾、对比。第一首,选择了和《美丽的磨坊女》或《冬旅》第一首一样的2/4拍子,标准的「行走」步伐节奏,却被三连音、切分音搅乱了,更像是婚礼的舞曲。人声「轻声而悲伤」地进来:「当我爱人结婚时,正是我的伤心日」,与舞曲形成对比。对比来自音型、节奏,还有马勒不厌其烦地每三四小节写一个「快一点」、「慢一点」的速度提示。音响对比在管弦乐版本上尤其明显;舞曲由管乐和竖琴奏出,而弦乐陪伴著悲伤的人声。而区隔逐渐被打破,第一段末尾处弦乐也加入了舞曲的部分,离弃了孤独的失意者。

对比在整个曲式上:第二段场景丕变「小蓝花,小蓝花,不要枯萎。小乖鸟,小乖鸟,在绿树丛间歌唱,啊,世界怎么如此美丽!叽咕,叽咕」。6/8拍子。上扬的,欣欣向荣的景象,「温柔的摆动」,所有的乐器一起哼唱著田园之歌。

然而潜藏在鸟鸣声中的婚礼舞曲又戳破了好梦,第三段里现实又回来。「鸟不要唱,花不要开,春天已经过去,歌唱都已停止」。

快慢交替,悲喜掺杂。A-B-A'三段曲式是典型的做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舒伯特的许多歌,特别是〈春梦〉(《冬旅》第十一首)。可注意的是,《少年魔号》原诗里只有「小蓝花,不要枯萎,在绿树丛间。」,然后就接到了第三段末尾的「晚上,睡觉前,我想著我的爱」(马勒改为「我的悲伤」。其余歌词都是马勒添加的。这不仅为了形式的需要,而是马勒中心思想的透露。大自然在《冬旅》中的作用无一不是触景伤情,带来的安慰只存在于回忆或幻想之中,是一场梦境。对马勒,我们不那么确定,这只是缅怀过去的梦境,或还真就是当下真实的感受。大自然更主要作用似乎是抚慰的力量。只是在自怜者心中,还不愿意承认,这么快,爱情的伤痛竟就被冲淡了。外面壮界如此美丽,还有这么多快乐。

对比也在各首歌之间。第二首《今晨我走过田野》,世界继续炫耀她的魅力。失意者走出暗室,发现阳光下的花儿鸟儿一切都活得兴高采烈,喜不自胜,而且热情地拉著他加入赞颂的行列。全曲三段都在大调之中,近乎童话世界的快乐,几乎有故作天真之嫌。只有到最后,一个没有真正结束的尾声,犹疑地自问自答:「我的好日子也要开始?/不,不,我想/我再也不能绽放。」巧妙的是,这里用的就是全曲开始第一句「今晨我走过田野」的旋律,除了最后一个音:开始处是一个上扬的二度音程,这里变成了半音下降。他又堕入了痛苦之中。

带著忧伤走向流浪的旅途

第三首《有一把灼热的刀插在胸膛》是痛苦的全面反扑。半音下降的马勒式呐喊"O weh!"(「痛啊!」)出现十一次。「狂暴的」9/8拍子。连串的三连音,尖厉的和弦。第一段末第三次的「痛啊!」在九小节之后才微弱地出现。第二段里,他在天空看见蓝眼睛,在田里看到金发,在梦中听见笑声。一次次上扬的,对幻影的追求,都落入痛苦的现实。最后在一小节内,所有的乐器汇集,放大到最强音。再绝望地唱出:「我愿,我躺在黑色的尸架/再也不能张开眼晴」,收束于最弱。

激情过后,第四首,人声没有前奏就出现:「我爱人的蓝眼睛/把我送上了遥远的世界」。马勒指示「以神秘的沉重表情,不带感伤」。这是最舒伯特风的,甘柔的浪漫主义歌曲。平静的,没有太多怨怼。这是流浪的旅途。带著忧伤走向世界。「陪伴我的是爱与伤痛」。像《冬旅》的后半,心灰意冷,走向死亡(马勒第一交响曲里的〈丧礼进行曲〉用了第一首和第四首的一部分。)然而结局却出乎意料:「路旁有一株菩提树/我第一次安然入睡/在菩提树下。那树/将花朵洒落我一身」在《冬旅》(第五首)中,唯一表示过同情,呼唤著旅人歇息的菩提树,在音乐史上已经成为自然疗伤剂的象征。《冬旅》的主角选择了逃离,马勒决定停驻。于是,如一个奇迹:「我不知道,生命如何做到/一切,一切又完好如初!/一切,一切,爱与伤痛/世界与梦!」降到最低音,后奏里两次传来开始时的旋律,如一个回声。

这或许是一个内在的证据,暗示著四首歌成集的时候,可能已经和「六首歌(词)」有相当的距离。这是时间的距离。在现实里,如歌集里说的,不知怎地,时间治愈了创伤。或许第一首真的在一八八七年后才写成现在的形式(大胆的猜想:在Richter另嫁之后。至少一八八五年当时,马勒该不会写出「当我爱人结婚时」)。

这或许是这部歌集最値得注意的地方:这不仅是感情撕裂当下的感受,而是包括了故事结束以后的真实世界。包括回顾与反省。「爱与伤痛,世界与梦」是马勒音乐不变的主题,是他人格、灵魂、艺术的自白。前二者是浪漫主义的核心,但似乎马勒特别把这小我的感受,放在与「世界」对应的高度与广度观看。这就是马勒之所以为大,所以为深刻。没有达成的是梦想。而真实的世界,即便有多少无奈,也如梦境般美丽。

在这早期作品中,或许这些还只是一个模糊的,说不清的概念。只是一个敏感的年轻人的直觉。在《少年魔号》、《吕克特诗》、《亡儿之歌》中越来越明晰,终至于《大地之歌》的深沉与广阔。

从这里,一个学徒,经历爱与痛苦的旅途,逐渐走向成熟大师。这是一个年轻人的歌集。因为年轻,因此生命还有各种可能。他以为失恋便是世界末日,世界教会了他生命是什么。却也因为年轻,还没想到终有一天连世界也会离我们而去。到那一天,「我再也不能绽放」。失恋人的胡话,也暗藏著真理。要到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才能真正体会。

 

文字|金庆云 声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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