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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流传千古的精神病患们!

浅谈歌剧与戏曲中精神疾病的表现手法

昆剧《琵琶记.吃糠》里的蔡婆,她的多疑可能来自极度的贫穷,但也可以诠释为被迫害妄想症;不停洗手的马克白夫人,她虽然是莎翁笔下的戏剧人物,却比真实世界中任何一位强迫症病患更为著名;歌剧《伍采克》里的医生总梦想著自己的研究能名垂不朽,他的追求终究是一种狂躁偏执行为;而《蟠桃会》的孙行者兴高采烈地模仿八仙的姿态,灵感很有可能来自于现实世界中的杜雷氏症病人。

昆剧《琵琶记.吃糠》里的蔡婆,她的多疑可能来自极度的贫穷,但也可以诠释为被迫害妄想症;不停洗手的马克白夫人,她虽然是莎翁笔下的戏剧人物,却比真实世界中任何一位强迫症病患更为著名;歌剧《伍采克》里的医生总梦想著自己的研究能名垂不朽,他的追求终究是一种狂躁偏执行为;而《蟠桃会》的孙行者兴高采烈地模仿八仙的姿态,灵感很有可能来自于现实世界中的杜雷氏症病人。

最近创作社与台大戏剧系的演出皆以「疯狂」的角度来切入莎士比亚的戏剧,这不禁让笔者联想到一些戏剧作品里面的精神病患。关于精神疾病的戏剧表现,古今中外的作品很多,本文将聚焦于精神疾病的「正性症状」,举出一些戏曲与歌剧中的例子,从中来思考疯癫与正常、戏剧与人生的关系。

从「正性症状」学起

精神疾病的分类有很多种,其中一种是把症状分为三大类:正性症状、负性症状、混乱症状。

正性症状包括妄想、舞蹈等。「正性」并非总是好的意思,而是指多出了一些常人所没有的症状,可称为病态的「过度」。神经元的过度活化,可能会造成肢体上难以停歇的舞蹈,或是脑中萦绕著固执的意念。

负性症状则包括面无表情、缺乏动机及兴趣。「负性」是指缺乏常人应该拥有的某些特质,可称为病态的「不足」。例如忧郁症患者会觉得周遭的事物都毫无意义、生活退缩,而控制运动的神经元若是活化不足,则可造成帕金斯症的肢体僵直。

混乱症状包括混乱的语言和行为,这类症状通常肇因于脑部特定部位受损之后,某种机能的失调。

近年的研究显示,脑中的兴奋性神经传导物质如果过多,容易造成正性症状,过少的话则易有负性症状。从表演艺术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想像,负性症状如表情平淡、动作迟缓、终日卧床等,在剧场中比较没有看头;相反地,正性症状的过度动作或不断涌现的意念,在表演上就颇有可以发挥之处。

著名的马克白夫人

有些精神病患会出现幻觉及妄想。例如觉得一直有人在监视他,别人的一举一动莫不对他怀有恶意,这类的「被迫害妄想症」被鲁迅巧妙地用在《狂人日记》里面,从一个病患的眼光来对社会做出批判。在戏曲中,昆剧《琵琶记.吃糠》里的蔡婆怀疑媳妇把好东西藏起来不给她吃,她的多疑可能来自极度的贫穷,但也可以诠释为被迫害妄想症。笔者特别欣赏上海昆剧团张铭荣所饰演的蔡婆,她出场时满脸怨忿,好像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迫害她一样,呈现出些许精神异常的倾向,演得十分入骨。

戏剧表演中所刻画的精神异常行为,有时候可以流传千古,成为人们对于该精神疾病的刻板印象。例如有些医师在解释「强迫症」时,会以不停洗手的马克白夫人作为例子,她虽然是莎翁笔下的戏剧人物,却比真实世界中任何一位强迫症病患更为著名。

强迫症的症状是心中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驱使患者反复作出仪式性的行为,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洗手与检查。人们都有检查的本能、保持清洁的本能,这类自动化的意念是由脑中的尾状核所掌管,例如当你身体太脏时,它提醒你去洗澡,当你外出时,它提醒你巡视门窗。强迫症的病因通常是由于尾状核过度活化,一直持续在拉警报的状态,因此患者会觉得手一直没洗乾净。

戏剧史上最著名的强迫症表演,是马克白夫人在灯下洗手的一景,威尔第在歌剧《马克白》中对于此有出色的描写,在这个疯狂场景中,女高音以片段的呢喃,唱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效果,而伴奏音乐则为充斥著半音阶的顽固音型,让人似乎感觉到有一股扭曲的、单调的意念徘徊不去。

紧扣对话的编曲形式

以固定乐想(idée fixe)来描写偏执的意念,最著名的例子出自于贝尔格(Alban Berg,1885~1935)的歌剧《伍采克》Wozzeck第一幕,医生与伍采克的对手戏。此剧的原剧本为毕希纳(Georg Büchner,1813~1837)的戏剧《伍依采克》Woyzeck,这位左手从事医学研究、右手写剧本的奇才,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将真实的精神病患凶杀案写为《伍依采克》。

伍采克只是个一心想维持家计的凡夫俗子,却在现实中受尽欺凌,他的疯癫与杀妻是不可避免的悲剧,在这个小人物的背后,是一个冷酷、病态的社会。不光是伍采克,他的周遭也不乏精神异常之人,其中个性最鲜明的就是上尉与医生。伍采克为了赚钱养家,担任了医生的医学实验品,这位医生总梦想著自己的研究能名垂不朽,他对知识的追求终究成了一种狂躁偏执行为(manic obsession),这在音乐上由帕萨卡里亚(Passacaglia)主题及其廿一个变奏来代表。虽然贝尔格此处使用的是艰深的、学究式的帕萨卡里舞曲与十二音列技法,但这样的音乐形式却自始至终紧扣著台上的对话,效果十分惊人。

《伍采克》是笔者最喜爱的现代音乐作品,尤其是医生为伍采克看诊这一场戏,警世意味十分浓厚。这一景的最后,医生得意忘形地大喊「我的理论不朽」,帕萨卡里亚主题也石破天惊地奏出——这个反复低吟的乐想终于失控爆发,反映出医生为求惊世之作而陷入疯癫。此情此景,不禁让笔者幡然自省 ,自己在艺术与科学的路途上汲汲营营 ,是否也多出了一些常人所没有的痴念?

兴奋模仿的孙行者

与强迫症密切相关的另一个病症是「杜雷氏症」(Tourette’s disorder),它们其实是同一个生理毛病的两种外显方式。强迫症患者有意念上的过度回响,而杜雷氏症患者则是有肢体上的冲动,其中一个常见的症状就是难以抑制的动作模仿。

模仿以及动作的习得,乃是动物赖以生存的技能之一,我们日常生活中大部分的动作,如走路、上下楼梯等,都已经在熟练之后变得自动化,壳核负责让这类动作能在潜意识底下平稳进行,不需要大脑皮质去操心每条肌肉的牵动程序。壳核与尾状核是相连的,在胚胎期原来是同一个结构,两者的差异在于尾状核的神经通路连到掌管意识的额叶,而壳核则连到运动皮质区,因此,尾状核负责自动化的意念,壳核负责自动化的肢体动作。杜雷氏症患者异常频繁的动作,通常是壳核过度兴奋所引起。

台湾乱弹戏中有一出《蟠桃会》,叙述孙行者在赶赴蟠桃会的途中看到八仙的身影,兴奋地模仿他们不同的姿态,每唱一句之前先「叫介」,场面起锣鼓,让孙行者表演一段动作繁复的舞蹈:

【十二丈】老孙这里来观看,八洞神仙到来临,

(白:汉钟离!)(舞蹈科)汉钟离手捧著芭蕉扇,

(白:李铁拐!)(舞蹈科)李铁拐揹葫芦口吐青烟……

若姑且不论顽皮的猴性,把孙行者当成一个精神病「人」来诊断,他的异常行为倒是与杜雷氏症有些吻合。杜雷氏症病患有著强烈的肢体抽动欲望,它的表现有很多种,有些人有相当复杂的肩膀抽动、下巴开合的习惯,大概一分钟要做五次,有的会一直有讲脏话的冲动(秽语症),不过最令人称奇的,还是他们不可抑制的模仿欲望与高超的模仿技巧。神经学家兼作家萨克斯,曾这样描写他在街头所看到的杜雷氏症病患(注):

那一天,我的目光为一个年约六十的灰发妇人所吸引。她显然表现出了这个病最奇妙的核心症状……她正在模仿每个行人──用模仿这个字可能还太呆板、不够生动。或者,应该说,她用一种漫画般的滑稽样子来演出她所经过的每个人,在一秒钟内,在数个零点几秒之内,她就能「捕捉住」所有人的模样……这个妇人不只换上无数人的表情,还接收了他们的内在,再将之表现出来。……在街头的一角,这名疯癫的老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好像是万花筒般地模仿了四、五十个过往行人的特征。

《蟠桃会》的孙行者兴高采烈地模仿八仙的姿态,载歌载舞,可说是乱弹扮仙戏中最有看头的一出,笔者认为,此戏的灵感有可能来自于现实世界中的杜雷氏症病人。每个人种、每个文化,均可见到杜雷氏症者的身影,从以上的引文可以看到,杜雷氏症病患可以说是超级的模仿表演家,就某种标准而言,即使是最优秀的演员,可能也无法达到他们表演水准的一半。

表演者多了一层理性自觉

在精神医学上,有的药物被用来活化神经,治疗负性症状,例如「左多巴」能让帕金斯症候群的患者「肢体解冻」,甚至矫枉过正,导致过多的动作。因此,我们可以想像,假如戏曲演员在上台演猴王之前能先服用左多巴的话,他的表演可能会特别敏捷,诸如抓手背、眨眼等小动作可能也会异常频繁,不过,这样的猴王可能少了齐天大圣应有的气派,这也是京剧演员之所以强调「是猴子学人,不是人学猴子」的原因。此外,戏曲演员也可以自我警惕:花旦与小花脸是不是肩膀、头部的动作太多了?老生是不是调整髯口的次数太频繁了?这些习惯性动作可能都是由壳核所下的指令。

尾状核与壳核的运作机制,或许可以让我们对于仪式、程式这类的行为产生新的洞观。在仪式方面,无论是道士的洒净除秽或村社的醮典,都可以视为清洁本能的延续,而「有声皆歌、无动不舞」的戏曲里更是少不了程式。程式与「僵化的公式」常常只有一线之隔,老一辈的演员所坚持的演出程式,可能早已深深地铭印在他的尾状核与壳核里面,然而千篇一律的程式,在某些状况下却会令观众感到无趣。戏曲演员在演现代剧时必须放下身段,可能也是必须要花费一番力气,将尾状核与壳核的运作程序提取出来、重新经过大脑皮质思考,如此一来,表演程式才不至于沦为照本宣科的自动化动作。

注:Oliver Sacks〈千面女郎〉,《错把太太当帽子的人》(天下远见,1996)。

 

文字|蔡振家 柏林洪堡大学音乐学博士班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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