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明以新的符号,带领人重新思考残酷,以疏离与嘻笑的嘲讽方式,巧妙地借用《泰》剧,批判了今日有关战争、政治、仇恨、爱情、与神秘力量的主题,并颠覆了任何的二分法,使得真实与幻觉交错、历史与今日交会、客观与主观混淆、戏中人与演员不分、嘻笑与悲剧交容、古典之莎翁与后现代的布莱希特交手。
「莎士比亚在台北」戏剧节在五月初以王嘉明的《泰特斯──夹子/布袋版》(以下简称《泰》剧)揭开序幕,此时,台北已饱受SARS疫情之扰,是否适宜去观赏悲剧,尤其又是莎翁最血腥的《泰特斯.安卓尼卡斯》?果然,进入实验剧场仍不能逃离与SARS有关的符号。在一进场时,观众拿到的节目本正面是带著口罩的莎士比亚,反面是王嘉明对这部作品的创作理念,其中的文字介绍揭示古今互文(intertextual)的企图。的确,今日的地球村笼罩著美伊战争与SARS的威胁,戏剧能与这些议题产生相关性吗?是否仍能像哈姆雷特所说的,成为人生的一面镜子,或是达到亚里斯多德所认为的──悲剧能引起观众悲怜与恐惧的反应,而得以净化情绪,抑或是如布莱希特认为,戏剧应该具有改革社会的责任呢?
在台北做剧场若是不标榜前卫恐怕很难引起观众的兴趣,提及以上的论点是否有开倒车之嫌?然而吊诡的是:王嘉明的《泰》剧虽然有著前卫且后现代的风格,却达到了上述也许是不够劲爆的戏剧功能;然而泰剧不同凡响之处正在于既达到了上述之功能,且为之重新定义,并颠覆了我们对於戏剧或生活中的二分法习惯。因为《泰》剧这面镜子是多面镜,如毕卡索的立体主义画,而其悲剧的效果却是以疏离的手法营造出来,而理性的批判角度却交织著令观众动容的气氛。总而言之,《泰》剧不仅刷新观众对莎翁经典该如何诠释之期待,更使人对《泰》剧提出的几个人性议题有了新的省思。这种奇异的风格令笔者想到布莱希特的奇异化美学(注1)。笔者以为,《泰》剧处处可见王嘉明的创意在于以布莱希特式的手法重新诠释莎翁的悲剧(注2),使得泰剧有如三人精采之对话。并且,该剧独特之美学也符合布莱希特对传统戏剧美学之两大批判:线性文本之不足与传统情感之无能。
以非线性结构重组文本
在今日,任何人要诠释莎翁的剧本都是个挑战。首先,许多观众对莎剧有了既定印象,如同带著包袱(baggage)入场,导演如何能有新的诠释是个大考验。是否要忠于原著精神,或只是借用莎剧传达个人理念?再者,莎翁的文本所具有的严谨古典线性结构是否须遵守?一般而言,处理经典或是线性文本大约有以下之做法:一是以新的风格重新建构(reconstruct),但不更动其线性结构,例如日本导演蜷川综合日本及欧美等戏剧符号演出尤里皮底斯(Europedes)的《米蒂亚》仍能达到前卫之效果;二是解构(deconstruct)原剧之意图与结构,例如美国乌斯特剧团(the Wooster Group)诠释亚瑟‧米勒(Arthur Miller)之《镕炉》The Crucible﹔三者,或只是当成个人创作之灵感而与文本无甚关联,例如碧纳.鲍许借用《马克白》其中之舞台指示创作出《他牵著她的手,其他人尾随》之舞作。
除了文本结构之考量外,第二个挑战是原剧的悲剧色彩是否要保留,又该如何达成?总之,处理莎剧如攀登高峰,绝不是一句「后现代任何手法都可行」可轻易交代的。而《泰》剧精采之处正在于其非线性(或可称为拼贴)之结构,非但掌握了原剧的主要情节,并也吊诡地达到了悲剧的效果。
首先,王嘉明以夹子乐团主唱应蔚民扮演现代流浪汉与类似说书人角色之布偶进行开场 与串场,不时以对话交代、评论另一个世界的人物(即泰特斯故事中的角色)。此一做法犹如布莱希特以歌队之方式阻断剧情以线性之逻辑发展,并且提供观众距离,以思考舞台上发生的事。因为有了距离,王嘉明能使应蔚民自由地评论、或进入或跳出剧情,并且能对历史下注解,拆解之后再重新建构。
建构、解构又颠覆
相较于原剧文本之线性结构以及单一观点,布袋版重新组合了事件并加入多重观点。例如,原剧因泰特斯循罗马人之习俗杀死哥德人皇后Tamora之长子,以慰罗马战死士兵之灵,而种下了日后冤冤相报之恶果。线性结构让观众看的是因果关系,以及事件不得不如此发展的逻辑,让观众可能偏向泰特斯家族的观点。然而王嘉明推翻上述之结构,以多重角度呈现事件;例如,泰特斯的女儿 Lavinia被强暴之情节由所有相关人的观点重复演出,使得观众以不同角度重新看此事件,随著观点与讯息的增多,观众推翻了原先的认知,而对事件真相质疑,并因为有了多重角度而不需相信事情必得如此发展,乃能批判剧中人言行, 而这样的观察能力正是布莱希特要观众必备的。
古典悲剧要引起观众哀怜与恐惧之情感,布莱希特却以为光是情感认同只能让观众处于被动之状态,无助于改变现状。再者,国内外媒体以赤裸裸的方式,将大量的血腥画面不加修饰地呈现在观众眼前,将大众的情绪操纵到只剩下麻痺时,观众是否对残酷仍能兴起任何感触?是否仍能相信古典悲剧美学所诠释的痛苦与情感?王嘉明在这一点作了反向思考,不以观众熟悉的方式处理残酷,反而以疏离的方式呈现:例如以面具呈现无表情的面孔,以近似冷淡的语调念口白, 以乍见仿佛是极冷的方式诠释悲剧,这是泰剧最奇异化,也是极具创意之处。
以行动实践布氏美学
王嘉明以布偶式与机械化的动作诠释人物,以阻碍观众对角色行成情感之认同,而让观众观察这些角色如何卷入无穷止境的残酷,但却自以为委屈、 正义、或盘算如何操纵他人的命运。在经过层层的建构后,观众看见的是这些角色反被操纵而不自知,如同成了自己情欲与妄念的傀儡。吊诡的是,上半场的演出几乎是以较理性与娱乐的氛围呈现事件,下半场却营造出逼人的气氛,使得观众专注于泰特斯家族将如何结束他们永无止尽的痛苦。而当观众看见饱受折磨的泰特斯亲手结束自己女儿的生命,并随后跟上死神时,现场凝聚的是对受难父女的哀怜与尊敬。上半场观众在有距离的情况下得以观察并批判,而更对照出下半场的情感因为延迟出现而更显得粹练、宝贵与震撼。《泰》剧呈现了新的戏剧美学:情感与理智可以相辅相成。这一点王嘉明以布莱希特的奇异化手法达到了,这也澄清布莱希特长久遭人误解之处:他所标榜的疏离与理性并不是要完全否定情感的存在,反而使得人有情而不滥情,而升华至有理性支撑的情操,并能因此改变认知甚至采取行动改变现状。
今天媒体总以高分贝之方式呈现血腥,使得残暴的符号浮滥到无法引起同情。也许如王嘉明所说,剧中人戴上面具就可以对残酷视而不见。然而,王嘉明以新的符号,带领人重新思考残酷,以疏离与嘻笑的嘲讽方式,巧妙地借用《泰》剧,批判了今日有关战争(SARS也可视为一种争战吧!)、政治、仇恨、爱情、与神秘力量的主题,并颠覆了任何的二分法,使得真实与幻觉交错、历史与今日交会、客观与主观混淆、戏中人与演员不分、嘻笑与悲剧交容、古典之莎翁与后现代的布莱希特交手,这些全都融于《泰》剧流畅的节奏与纯熟的场面调度中,而留给观众许多的思考空间。
文字|倪淑兰 国立台湾艺术大学表演艺术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