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台湾第一座民间经营、以传统演艺为卖点的「观光剧场」的幕后推手,辜公亮文教基金会执行长辜怀群在台北戏棚开棚周年的此时,以感性的口吻叙说她当时为何要成立这样一个剧场。她表示,其实她「只是想建立传统表演艺术的商业价值,看看能否为救亡图存另辟蹊径」,但在未有前例的状况下土法炼钢,这其间的曲折,跨入不熟悉的旅游业的艰辛,值得有心效尤者细心体会。
前几天台北市民政局林正修局长邀我到孔庙委员会参观,因为这座庙的建地,当年有部分是先祖父捐赠的,建筑的费用则全数是先祖父所捐;先祖父过世后的许多年里,台北孔庙的维持费都由家父一人独撑(编注1)。林局长大概觉得我们一家人对孔庙应有特殊的感情,故而选在他即将把孔庙交给文化局之前,安排了这趟参观行程。
台北正值盛暑,我们去的那天早晨,少许邻近的居民在大树下乘凉,也有打拳、聊天的;但广大的古迹园内人踪杳杳,台北市民对孔庙显然兴趣缺缺。
从台北孔庙到莎士比亚故居的想像
其实这也不难了解:偌大的硬体,看不到软体,连孔子的塑像都是硬绷绷、冷冰冰的,就如他古老的道理之于今人──背是死背,考是硬考,懂是差强,用是偶然。孔庙沧桑了?孔子的精神过时了?望著林局长的脸,我的思绪乱纷纷。「马市长希望这里成为民众爱来的地方,我们正在规划整理,以后交给文化局……」我东张西望,想像游客如织,像参观莎士比亚或贝多芬故居一般地熙来攘往!
本文被指定从「被观光的传统」的角度来谈「台北戏棚」,但我的脑海里一直冒出孔庙孤独的影子──它早就是个被观光的传统了,台北孔庙座落在台北北区的库伦街,紧邻保安宫,长长的围墙环绕著古色古香的殿廊,时可见外国来的游客手捧《论语》,在孔子塑像前琅琅吟哦。连那天唯一带著孩子远道来学习八佾舞的,都是一位韩国母亲。
首先,这个「被观光」的「被」字就透著无奈;是把「台北戏棚」视为一种涂脂抹粉?还是语出观察?我对著这个题目沉思良久,自问:经营「台北戏棚」的唐吉诃德式行动,究竟想达到什么?
「台北戏棚」缘起于蠢蠢的梦
其实计划很小,只是想建立传统表演艺术的商业价值,看看能否为救亡图存开辟蹊径。锁定的第一个市场是游客──对异邦文化怀有些许好奇的观光客。
别的没有,也不敢有。
犹记得当年,家父母带全家旅游日本与欧洲。家父是个极佳的向导,他总是事先读完所有的旅游资料,融合自己珍贵的旅游经验,还让我们沿路参与观光路线的设计。他领我们出入博物馆、歌剧院、皇宫、寺庙、餐厅、和各地的传统文化秀场,教我们品味艺术,也品味人生。东京市政府办的文化介绍表演是我记忆最深的:简单的舞台与演员,成本很低,地方很小;定时定点,一天二至三场;演出的内容与品质只可称为「简介」,谈不上艺术。我印象深刻,因为有一次观众席里只有我们一家人。在我未进入表演艺术界、未了解「市政府办的」几个字的深远含意前,我始终没想通他们是怎么维持下去的。但我蠢蠢的梦,是从日本人对自己文化的骄傲与自信、以及他们那份「只有四个人我也演」的专业精神开始的。
我从学生时代就梦想台北能有一个传统艺术表演厅,来满足观光客对中华文化的好奇与「食欲」。
三年前台泥大楼「士敏厅」即将落成,身为营建顾问的我一方面想为企业创造杰出的文化公益形象,一方面考虑到小型表演厅的自给自足。思来想去,想出了「台北戏棚」这个点子,我以为有特色、有趣、在观光资源颇缺的台湾应该是值得开发的产品。为此,我到处跟专家同好请益,在文化局与文建会里几进几出,文建会乃与交通部观光局协商共同资助此案。频仍的问卷调查与试演告诉我,各界都觉得这是个好案子。我和同仁因此努力筹备了起来,终于,「台北戏棚」Taipei Eye在去年(2002)九月底开幕了。
一切在土法炼钢中建立
事后证明我对市场的全面无知。文化界朋友支持「台北戏棚」是附议使命感,但他们没有太多机会带友人来「戏棚」;旅游界的先进们「夸」我勇敢,也对「戏棚」表示欢迎,因为这他们手上多了一个活棋,一个可供游客选择的行程。人人说「台北戏棚」这个概念很好,但无人说这种案子能活!不懂旅游业却不小心跨界入了旅游业的我,在新的市场机制与食物链里,还真像只井底呆蛙。
我的造梦工程极艰巨,主要因为没有参考资料,只能土法炼钢。文建会补助时说明希望多补助本土团队,我一下就找了布袋戏、八音、原住民歌舞;三个节目的设计都强调「原汁原味」,过程中,我还与同仁亲自杀到花莲寿丰乡,在浓浓的月色中看原住民老老小小于广场上歌舞,深受感动。此外,我找了一流的杂技团、京剧团,还请李宝春(编注2)帮忙,把太极拳编辑成民俗舞;音乐方面有国乐和戏曲锣鼓,舞蹈方面有民族舞团──如果论省籍,表演者多半「政治正确」。
我们费尽了心思把节目编成几组,赋予不同主题,接著与各团商谈细节、签约、验收、把他们送上舞台;送上台后还天天认真观赏,帮他们记笔记、检讨得失、修编、改进。文建会指定补助表演费用,我就请同仁逐场填写单据,把钱如数交给演出团队。观光局的补助侧重宣传,我找了地图公司、杂志社、电视台、报纸,反复地请他们报导;我请人设计了三种语言的传单,散布在各个可能的地点上。可惜我最想做的机场看板广告,因为经费不足而未拿到,相当遗憾。
每周末晚上,「台北戏棚」准时开演。观众时多时少,同仁们兢兢业业。前台工作人员的日文越来越流利了,表演的内容在我们的要求下一直进步。外交部带来的贵宾们总是笑颜逐开地离去。
但很快地,我就惊梦了:对旅游业的外行是我们的致命伤,对业务缺乏经验使我们犯错,不得其法的沟通造成讯息的扭曲。我们的业务量始终冲不起来。
三年为期,决心淌入险峻的旅游业
一觉醒来,我发现准备了两年多的前置作业根本不足,理论与实际之间只要失之毫厘,就差以千里。「台北戏棚」行销的对象不是文化界、不只外国人,更是旅游业。而我国旅游业近年来内外交逼,互削见骨,一条鞭的经营由旅行社到纪念品店与按摩院……除了故宫、夜市和少数不得不去的特色餐厅(例如台菜和蒙古烤肉)外,产业链里早已容不得太多其他的「选择」。旅游业者按照一套文化人所不熟悉的规则玩著游戏;他们有他们险峻的现实。办公室里与办公室外,都是鸡同鸭讲的无奈!到底什么样的节目才能与华西街看杀蛇或士林逛夜市一争长短?这两样都是玩免费的呢。
传统艺术对国际的推广,如果不是政府全额投资来办,谁有那份力量来影响旅游业者的选择、贴补节目制作与演出者的损失、做到该做的宣传规模?为国人在国际文化平台上争身分是谁的工作?商业性的演出除了娱乐性外,能否也具文化与艺术性?如果可以,要怎么编辑节目、多少的文化与艺术性,才能让不熟悉传统表演的人欣然接受?传统文化又如何在保有自身特色的情况下,抢攻商业市场?更有甚者,近年来同胞们对自己的血源与文化认同早已陷入了一种迷思──谁来告诉世人,什么是台湾「正确的」文化骄傲、与历史传承?
我弄不清的事情确实很多,真所谓学海无涯。但既然开始了一件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就该尝试由各个角度来给它机会。家父常说:「没有不能失败的事业。」我不怕「台北戏棚」宣布停摆,但我拒绝在所有的努力都做过之前随便落跑。开幕以来虽然有人质疑我们节目与大陆传统节目的「同质性」,但我有自信。台湾和大陆的人同源同种,文化当然有同质性,重点不在于去做他们没有的东西,而是要在共有的东西上,做得比他们好,比他们有新貌,比他们有声有色,这才是有生命力、有竞争力的产品!况乎开幕至今累积了好几千张的问卷,可是张张好评呢(唯一不满的是有时未演京剧)!我们知道哪里弄得不够好,也下定决心从哪里「下海」,淌入旅游界,由ABC学起。惟勤是岸。
设定了新的工作目标与内容,「台北戏棚」开始寻求旅游业的合作;我又带著同仁到京都大阪参观日人的做法,怀著谦诚去学习。一步一步地,我们在错误中成长。我给自己三年的时间,也拜托公家给我们三年的时间。三年之内我们要尽最大努力、试最多可能;如果看不到自给自足的曙光,「台北戏棚」就该落幕!
不落跑,SARS后重新上市
我想一定是上天考验我们吧!正当我们稍有心得,对业务较有把握之际,真正的恶梦来袭──SARS把台湾弄成了一个没有游客的孤岛。所谓天灾人祸,SARS让我们领悟到人类生命的脆弱,见证了人类建设的不堪一击。转眼间,所有的游客都不见了;所有的努力都归零了;剧院里、舞台上、机场内,空无一人。空空如也。申请纾困的企画书写了又递,退回再投,「台北戏棚」在文化界和观光界都是边缘人,要靠自己努力。
「台北戏棚」是五月初因SARS而停演的。至今每一天,我都深深受到「落跑」的诱惑;日子越久,越不想再开演了!台湾社会的记忆很短,对没兴趣的事情尤甚;现在停止,大概没几个人会记得台北曾经有过这个「戏棚」吧。
但,我终究还是相信了「危机就是转机」;与其当一只落跑的井蛙,不如努力整军经武吧!老天爷给了一场恶梦,同时也给了第二次机会。现在对我而言,梦不再只是梦,它也是新的、更可行的计划。闻鸡起舞不再只是祖逖的故事,它也是「台北戏棚」的故事与真实。情谊无价不再只是口号,而是全体的同仁对我的鼓励及配合与付出。「台北戏棚」既已定位为「被观光的传统」,就要做出有商业价值的文化表演,以创意撑起产业。天下没有太多第二次机会,我要好好把握住这份幸运,向高峰挑战!
依据旅游界的说法,观光团体九月后会渐渐回来,那好,我们就配合著光辉的十月,选在九月底重新上市。缘梦求真,奋力一搏。做了,总比不做好吧?力行,总比作梦好吧。
九月底后的每一个周四、周五、周六,请在传统的锣鼓声中找我,和「台北戏棚」!
文字|辜怀群 辜公亮文教基金会执行长
编注:
1.作者之父为辜振甫,祖父为辜显荣,辜家为台湾具代表性的家族之一,一家三代都有很高的政商地位,雅好艺文,辜振甫还曾粉墨登场演京剧,除了「台北戏棚」,另经营「新舞台」剧场。
2.李宝春为辜家支持的京剧团「台北新剧团」的艺术总监。
文化创意产业的落实
「台北戏棚」的成绩单(编按)
辜怀群(辜公亮文教基金会执行长)
「教育和训练─就业机会的创造」、「促进输出」、「创意投资的财务支持」、「智慧财产权的保护」,这是英国政府在推动创意产业时的四项重点。而辜公亮文教基金会(简称「基金会」)策划制作的「台北戏棚」,也可以说就是由民间发起,在文建会(暨观光局)的支持与领导下,参与落实当红的文化创意产业。
落实了创意产业的重点
以「台北戏棚」而言,聘请专家学者为表演团体编辑节目(注重去芜存菁、提供创意)、教授礼仪、辅导排练等,提高演出品质,也保障了日后更多的就业机会。在截至二○○三年三月中旬前的一百三十二场的演出中,为台湾创造了超过六万个工作机会(十个团体、超过一百五十位艺术家),某种程度上已达到了「教育和训练与就业机会的创造」的目的。
而在「促进输出」方面,「台北戏棚」扮演文化交流推手,推动表演艺术团体登上国际舞台,短短三个月已顺利保送「小西园掌中剧团」与「台北新剧团」前往新加坡参加「二○○三年新加坡华艺节」。「花莲原乡原住民舞团」亦受外交部英国贵宾面邀,参加一年一度的「世界原住民大会」,赴英、法两国演出。
文化产品很宝贵,它让我们在国际间做个有文化身分的人。传统表演艺术是祖宗留下的珍贵智慧财产,基金会邀请文建会以足够的财务落实支持真正保护传统表演艺术、努力将之转化为文化观光产业的「台北戏棚」,政府与民间为其努力整合资源,亦达到了「创意投资的财务支持」。
另一方面,基金会也期待文建会在落实文化创意产业的思考中,设立专案小组,加强对智慧财产权的研究与教育。毕竟,每一项文化产品都记载著国人的创意和心血,如果可以随便被抄袭或大量复制,创意就不值钱了。
提出令大陆团队也惊艳的「台湾经验」
所谓传统表演艺术的创意改革,就是在传统的视听基础上,加入新世代的舞台风貌与价值观,吸引更多年轻人。例如:将老作品加以整理,将所有不合时宜的部分删去、所有动听的音乐歌舞留住,并赋予趣味化的内容,给老干添新枝;并且创造周边活动、吸引更多的目光。
辜公亮文教基金会长期经营「台湾京剧」的品牌,已与大陆京剧有所区隔。在发展上,台湾京剧懂得因时制宜,改革创新的效率远快于大陆京剧,我们乐于两岸三地合作,互相输入输出,走的是全球华人文化创意产业路线,我们在京剧制作上所提出的「台湾经验」,是许多大陆团队向往效法试行的典范。
期待「台北戏棚」──文建会(暨观光局)与辜公亮文教基金会的资源整合──成为文化创意产业传统表演艺术篇的试金石,期望在造福其他产业的同时,也为台湾传统传统艺术创造出更高的价值。
编按:本文改写自作者于今年三月间为开演了四个月的「台北戏棚」所写、呈给文建会陈郁秀主委的说帖,作者自述「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实践,这就算是一份幼稚园的成绩单,敬请各位先进专家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