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以身体为工具,像许多运动及工作一样,意外的伤害免不了会发生,而且是十分直接地冲击到舞者的身体和心灵。伤害与恐惧极可能会跟随舞者一辈子,重要的是学习如何与之和平相处。
记得一次在电视上观赏保罗泰‧勒舞团的舞蹈纪录片,影片中介绍编舞者的璀璨历史、征选舞者的竞争情境、巡回世界各地演出的小插曲……当话题一转到舞蹈伤害,突然画面黯然成灰黑色调,一股巨压的恐惧侵袭而来。或许是自己曾经在舞蹈排练过程中受伤,这一幕让笔者印象非常深刻。
舞蹈以身体为工具,像许多运动及工作一样,意外的伤害免不了会发生,而且是十分直接地冲击到舞者的身体和心灵。因为舞蹈是一门极具身体挑战性的艺术,除了少数特例的舞蹈形式外,多数的舞蹈练习与表演都需要身体这个工具整体的协调运作。重度受伤的身体等于被宣判了无期徒刑,舞者必须寻求管道,治疗身体上的损坏,然而这个伤口可能会一辈子都在那里,心理上所遭受的伤害强度更是不容忽略。可惜在现有舞蹈教育体制当中,虽不避讳提及舞蹈伤害这个议题,但舞者处于强调技巧竞争的环境中,更容易塑造身体内在与外在的距离,于是受伤的频率高、强度更大。
以下几位舞者(包含笔者)的受伤经验,尽管状况各异,相同的是伤者在身体、心灵上的同步复建,以及如何从自我探索中学习与伤口共处。
向身体极限挑战
七○年代的男舞者多是从体操界转入舞蹈,笔者认识的这位不愿具名的资深舞者,中学时代便是体操选手,青少年时期的旺盛精力正好从体能活动中获得释放,「向身体极限挑战」也就成了生活的最大目标。那个时代学校里并无专业的医疗设备,运动受伤就像家常便饭一样,由于深怕自己进度落后,只要没有严重到四肢瘫痪,往往到国术馆推两下、贴个药膏,就继续上场练习了。对于受伤的恐惧,他说即便在练习期间曾经摔伤脊椎及腰椎,但年轻时候只知道往前冲,字典里没有「害怕」两个字──当然这也跟一般人对于受伤复建的态度有关──在紧迫的压力下,并没有让伤处得到足够的复原时间,凭借著年轻的肌力和耐力,他似乎和自己的身体相安无事。
加入舞团之后他从体操员转为舞者,面对另一种运动方法和美学,身体受伤害的情况也随之不同。对他而言,体操著重在外在形式的完成,瞬间能量大,造成的伤害可能是直接的骨折、脊椎错位等。而舞蹈基本上追求的是过程,著重呼吸和感觉,上舞蹈课程对他来说是身体获得吸收和调整的时刻,通常是在舞团为了演出而排练的过程中,容易因为疲惫、过度练习、演出压力而增加受伤的机会,受伤的情况可能是外伤、撞伤,以及渐进的关节、韧带伤害。目前台湾的舞蹈学校和舞团多半没有专属医师(编按),舞蹈治疗的概念一直到最近几年才开始获得重视,但其实舞者十分需要这方面的常识。
不跳舞以后,他才开始对于自己运动及舞蹈受伤有深刻体验,年轻活力掩盖下的伤处,在步入中年之后突然间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一个难眠的夜晚,他的手臂肿胀、疼痛难耐,经过多次中医治疗及追踪病情,找出源头才知原来是体操时代的颈椎受伤所引起的后遗症。这个警讯让他真正关注自己的身体,三年来密集地治疗及保养。过去在舞团的经验让他对于西方医学系统缺乏信任,西医著重在单点治疗,中医则著重于整体的筋脉气血,虽然每个医师处理的手法都不同,他也尝试过许多人口中遍传的名医,但是事实上不见得有神效,于是他开始大量阅读相关知识,也曾拜师学习,花了不少学费,受伤经验往往是自学的最佳动力。由于天性的好奇,他试过的东方民间疗法之多,让笔者瞠目结舌,包括拍打、推拿、拔罐、放血、针灸、药草、整脊、刀疗、催眠……等,目前定期进行的是一种流动式的推拿疗法,先以药草热敷全身,再施以导气引体的推拿术。疗程之外,心灵的支持也是一大秘方,透过对音乐与艺术的热爱,让身心达到美好的平衡点。
自学的伤残履历表
与伍锦涛熟识是在古名伸舞团举办的舞蹈创作坊。那时笔者常见他用手支撑著排练时受了伤的腰部,后来在华山艺文特区演出的成果展中,他编了一支舞作灵感源于受伤经验的《我的伤残履历表》,以受伤的部位编创动作,把限制转化成另一种动作发展。有趣的是舞作题目直接地面对了舞者的恐惧,将舞蹈伤害带进创作题材,不滥情、不多愁善感,而是还原于动作的纯粹。
伍锦涛目前是云门的客席舞者,十四岁时因为游好彦而开始接触舞蹈,随后进入华冈艺校舞蹈班,但是多半时间都专注在舞团,年轻旺盛的活力,让他获得不少舞台上的掌声,舞蹈前景正在眼前闪耀。在一次没有预警的体操课中,老师要他尝试一个新动作,这一跳让他瘫在垫子上一动也不动,颈椎位移了三节,躺在医院两个月,据悉学校从此次意外事件后,废除舞蹈班的体操课程。伍锦涛回忆那段颈部无法动弹、数算日子的住院时期,每当想到自己的舞蹈前途眼泪就滑落脸颊。
住院期间伍锦涛接受的是西方系统的复建疗程,每天不断注射(多到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注射了什么)、做颈部牵引,躺著时以毛巾枕于颈部下方,这个方法一直持续到现在。出院后他持续戴颈圈戴了半年,当然也带著颈圈上舞蹈课,虽然只能做些relevé(芭蕾的踮足动作)简单的腿部动作。和一般受伤者不同的是,他并未尝试其他治疗方法,从那一次严重住院后,曾经旧伤复发了三次,他从这些经验中自学摸索,对身体的认识愈加深刻,渐渐地他开始整理学习的脉络,处理调整骨节的位置,按摩自己的伤处,就这样八年来没有再进过医院一次。
学习太极导引对于脊椎关节的松开有很大帮助,也因为持续地跳舞、教学,促使伍锦涛必须正视自己的伤处,调整动作的细微力量和角度,这在他教授的爵士舞课程上有诸多印证,他改变了操作模式,结合呼吸、太极导引、放松技巧而建立起自己的一套暖身方式。他认为,对于表演的态度不在于外在技巧的展现,而是内在的自我觉察,主动性的自我了解便是复建治疗的开始。舞蹈伤害极可能会跟随著自己一辈子,或轻或重不可知,但更重要的是学习如何与之和平相处。
三次受伤 访遍中西医
不同于前两位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学习专业舞蹈或体操的舞者,笔者开始认真上舞蹈课时已经二十四岁了。当时在萧静文舞蹈剧场接触康宁汉现代舞,体制外的学习经验经常是断断续续的,因为还有全职工作要负担,一周上两个晚上舞蹈课就已经是很大的承诺了。笔者对舞蹈潜藏的热爱在学舞三年后日益明显,后来有机会参与舞团演出,心中特别期待而紧张,原本就没有厚实训练基础的身体底子,在突然间频繁练习以及求好心切的压力下,受伤的机率就增大了。
笔者有三次比较明显的受伤经验。一次是为了尝试新动作扭伤脚踝,这种伤很普遍、也容易被忽略,当时仅匆促以冰敷处理,好强性格使然,笔者马上又加入排练;两天后肿胀未消,才去看复建医生,这个西式的复建疗程是透过热敷、电疗、水疗、超音波深度治疗,加上医师指导的复建动作。由于笔者对医疗系统一直有不信任感,两周后回家看一位相当有口碑的推拿师傅(这是乡下人熟悉的医疗系统,有时候紧急也可以半夜敲门叫醒师傅),浑身酒气的老师傅摸摸笔者的脚踝,只说:「太晚了,伤处韧带拉开的缝隙没有即刻调整回来,已经开始长肉了。」然后贴了一块药膏,并没有收钱。这个老江湖说的话日后真的都应验了,笔者的脚踝多了厚厚一块肉,平时走路没大碍,但是无法做过度髋外转(turn out)的动作,一直到现在,夜里必须在足下垫毛巾,才不致因长时间turn out而疼痛。这次经验让我对民间疗法有新一层的体会。
第二次受伤的过程就曲折多了,因为排练时脚底过度摩擦地板而引起水泡破皮,由于这类情况对舞者而言司空见惯,所以笔者并未在意。一次在舞蹈排练后,到华山艺文特区拍摄演出使用的影片,配合导演要求,演员们赤足在脏水滩中行走。过了几天,笔者的足底接近趾处开始肿胀疼痛,笔者错误判断是趾头扭伤,做了好些中医疗程,可是病情却日益严重,后来笔者只能在地上爬,不得不挂急诊。第一次急诊医生只询问病况,开了药就让笔者回家了。又爬了一天,实在痛到受不了,换到台大急诊,结果一躺下检查马上住院,病因是细菌感染的蜂窝性组织炎,一旦病菌侵袭到鼠蹊部便得截肢。接下来八天,每天接受注射避免感染区扩散,最后集中在足底,开刀抽出脓液。出院后笔者拄著拐杖继续向舞团报到,从此就很小心足部破皮伤口的保护和清洁。这个经验让笔者警觉到身体和环境的关系,尤其是当代舞蹈表演形式及场地的多元性,在实验创新和安全之间必须找到平衡点。
不同于两次即刻的伤,第三次是慢性累积的腰椎受伤。台湾的舞蹈学习环境对于非学院却想成为专业舞者是充满困境的,早期业余的专业舞蹈课程很少,常常必须参与舞团主办的研习工作坊,与一群基础扎实的舞者同班跳舞压力甚大,老师的进度也快得让人跟不上,往往为了完成动作而忽略了身体的感受。不正确的身体中心线,造成腰椎的压迫疼痛,直到一堂舞蹈课程练习以身体肩膀抬举舞伴,之后笔者连弯腰捡拾物品都很困难了。治疗慢性伤害需要很大的耐心和对身体的关爱,笔者眼看著自己在超龄舞蹈学习路上才刚起步,十分害怕受伤以致不能跳舞,这个阴影一直是又黑又大。连续半年笔者不断看中、西医,做过的疗程包括:电波疗法、红外线热疗、超音波、牵引、推拿、拔罐、药草蒸气、针灸、放血……等,焦虑的心情让笔者对于不同医师的不同说辞感到困惑,于是开始自我汇整不同疗程中的共通点,这也开启自我探索身体的第一课。后来笔者接触太极拳,流动的能量(气)概念对脊椎和关节的疏通有很大帮助,透过这样亲密的身体对话,在身体和智能思考间的鸿沟间重新建立桥梁,也重视灵性的觉察,探索属于自己身体的舞蹈方式。
倾听心灵天使的声音
舞蹈伤害所触及的是身、心两个层面,因为身体是这样精细的构造,而且承载著许多的身体记忆。不论老师及设备多么专业,舞者受伤的机会仍然存在;不论采取中式或西式的疗程,每个人复建的效益情况仍不相同。可以确定的是,当舞者对自我身体的认知加深,对环境的察觉提高时,受伤的机率就会减少,治疗过程的判断能力及敏感度也会提升。在治疗管道部分也应该加入心灵层面,透过心理医师的咨商、支持团体的分享或是灵修的练习,建立一个健康的心灵态度。另外,笔者在纽约进修时曾经看到一份非营利组织的传单,协助舞者改变职业,从事表演以外的工作,例如艺术行政、舞台技术、教学、治疗师等,笔者认为这对于因舞蹈伤害而暂时或永久无法从事演出的舞者而言,提供了一个新的职场可能性。
在我们期许未来舞蹈或运动伤害的协助资源管道可以更专业的同时,请记得抚慰那颗受伤的心灵,倾听天使在云端传来的关爱讯息,耐心对待它,伤口将会蜕变成一扉智慧的窗口。
文字|谢韵雅 声动剧场团长
编按:国立台北艺术大学卫生保健组设有复建科医师定期到校看诊,云门舞集则拥有驻团医师,舞者若有进一步的医疗需要,可前往该医师的诊所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