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本《双娇奇缘》、改编本《法门寺》以迄六月间演出的新编本《法门众生相》,剧情实一,各有取譬,戏趣由旨而生。老戏迷观一知三,新观众循本文探源,盍兴之。
《法门众生相》
6月3至5日
北市社教馆
按《法门寺》一剧,原名《双娇奇缘》,以剧中两位互不相识的女角孙玉娇、宋巧娇,由于一件命案的牵扯,最后竟得皇太后的撮合,二女同事一夫,全嫁了傅鹏。《双娇奇缘》由是得名。
全剧情节分五个部分:㈠拾玉镯㈡孙家庄㈢双娇会(监中盘情)㈣法门寺㈤大审判。若依原剧三十一场情节演完,通常分两天,先演前本到〈双娇会〉,后演〈法门寺〉带〈大审〉。渐渐的,只演〈拾玉镯〉与〈法门寺〉;有时,连〈孙家庄〉、〈朱砂井〉都不要了。因而一般观众对这出戏的内涵,稔知者寥寥。
实则,《法门寺》这出戏,涵泳深而且渊。
它的历史背景,是明代正德初年刘瑾当令(宦官)的时期。因玉镯纠缠惹上祸事的人家,是当朝开国元勋傅友德的五世孙,原是世袭五品千户(剧本称五品指挥),因傅友德罪死除爵。当年傅友德与朱元璋的关系,乃双重儿女亲家(子是驸马女是王妃)。到了弘治中叶,晋王后人曾为山西傅家五世孙傅瑛申请复爵。正史说未准。戏剧则说是奉准恢复袭爵,又因玉镯惹了牢狱之灾,平反后娶了两位女娇,且是皇后懿旨。
此一喜剧的安排,何由而来?自不难从正史上蠡知一些端倪。再者,按明代京城是燕都(即今北京),皇太后降香之「法门寺」,在陕西扶风(法门寺今尙存)。试想,正德皇帝的老太后,怎的可能到陕西扶风法门寺去降香?这一情节安排,就隐喩了山西傅家这一门未准复爵的委屈。
玉镯、绣鞋引起的悲剧
此剧的悲剧形成,由傅家的玉镯引起。照原剧本,首场傅妈妈吿诉儿子傅鹏:袭爵奏章已经获准;二十岁的人,也该物色对象啦!遂将一对傅家玉镯给儿子作定情用物。素闻孙家庄孙玉娇美名,从未一见,傅鹏遂怀揣玉镯,前去遇合。留下玉镯,吿知女孩「回家去禀母亲倩媒说合」。想不到竟因此酿出命案。
剧中刘媒婆向孙玉娇戳破情茧,索绣鞋一只,要为之向傅家作一媒妁,倒是真情实意。回家后被儿子刘彪发现,诓去绣鞋,想在傅鹏身上讹诈几两银子花用。不想讹诈未成,几被傅家家丁打了一顿。又遇上刘公道上前解劝,反而偏向傅公子,骂了他一顿。刘彪越想越呕,几杯酒下肚,起了歹心。凭著绣鞋去孙家来个假冒,想生米熟饭,也许人就是他的了。孰料这晚,孙妈妈偕弟及弟妇在普陀寺听经之后,邀他们一同回家留宿,孙玉娇就把闺房让给了舅舅及舅妈,自己到妈妈屋里去睡。刘彪闯进院去,醉眼一见,男女竝枕而眠,误认是傅鹏占了先。遂扬起刀来,一刀切断两个人头颈。心中还在恼恨刘公道劝架不公,便捡起一个人头,跳过墙来,走到刘公道后院,把手中人头扔到院中,作为报复。
这一折〈孙家庄〉是这出戏的一个高潮。同时,又引出了另一人家的悲剧。剧情中的宋巧娇,关系上了。
按原剧,宋国士这一家三口,在〈拾玉镯〉前面已安排在剧情中了,而且是宋巧娇引子(编注)家门上。交代宋国士是个秀才,修举子业,妻已下世,只余一女一子,女十七,子十五,全赖女儿针黹养家。为了衣食,十五岁的宋兴儿,到地保刘公道家作雇工。刘彪扔到刘公道后院的人头,宋兴儿也看到了,还与刘公道相商,将人头丢到近处朱砂井里去。
可恨的是刘公道怕宋兴儿说出去,竟然将兴儿打死,也推到朱砂井里。还揑造个理由,说是宋兴儿卷带财物夤夜潜逃,先向衙门递上一状。
这么一来,两案联成一起,公衙要追捕宋兴儿了。
监房双娇,写状结缘
孙家命案,首从孙玉娇腕上的玉镯,追出了傅鹏。傅鹏是个老实孩子,实不知命案是怎样发生的,遂答「实实不知」。原剧本写的,并未用刑,暂且钉链收监,还交代刑房吩咐牢头,安排傅鹏与孙玉娇见面,暗听他们说些什么。方知二人并无奸情,也无杀人情事。
宋家不知儿子下落。刘公道吿的是卷财潜逃,遂判宋家先赔银子十两,待兴儿到案,再作最后发落。宋家无银缴付,宋巧娇遂被收押作质。于是,双娇同在一监房,〈监中盘情〉这场戏为剧情作了一个转戾点。
宋巧娇在监中听了孙玉娇的述说,方知这其中还牵涉到刘媒婆。推想此事可能与刘媒婆有关,遂应允代孙玉娇写状,吿刘媒婆诱去绣鞋勾人卖奸,惹出命案。
这天,傅家苍头(包靑色头巾的仆役)到监中送饭,从孙玉娇口中得知有一才女宋巧娇能为写状,吿知傅鹏,得与宋巧娇隔帘相见。一经交谈,知宋巧娇缴付十两银子就可出狱,遂吩咐苍头回家吿知母亲代为缴纳。又将身上的一只玉镯给了宋巧娇,作为结拜兄妹之礼,也有信物去见他母亲。
宋巧娇出狱后,见了傅妈妈,顿得傅母喜爱,一问知未字人(嫁人),竟当宋氏父女的面,愿订巧娇为傅家媳。于是,宋巧娇遂以傅鹏未婚妻名义,诱来刘媒婆,骗得口供,父女写状,趁著皇太后法门寺降香递状,就这样安排了〈法门寺〉叩阍(陈诉冤枉)这场戏。传来刘媒婆,一问就问出了凶手是刘彪。这时,县太爷赵廉方始恍然大悟,怎的漏了这一层?「才知道小刘彪是杀人的凶犯。」
事至此,如积水开闸,一泄而下。刘公道、朱砂井、宋兴儿,一件件真相大白。到了〈大审〉这一场,贾贵(宦官刘瑾身边的跟班小太监)还在县太爷赵廉身上糊弄了几十两银子,却被刘瑾看出来了。也祇是有罪者论罪,无罪者开释。临了,来个皇太后作主,双娇同事一夫,嫁给傅鹏,完成《双娇奇缘》。
人物塑造结合讽喩
从人物塑造上看,傅鹏是勋臣后裔,知礼守法,翩翩佳公子。到孙家门前,多站一会儿,都怕被人视为轻薄。孙玉娇十八岁了,尙无人家,性格是怕羞,所以在堂上未供出刘媒婆索去绣鞋一事,方始惹来这多灾害。孙玉娇之所以久未字人,家事又全落在她一人身上,都怪孙妈妈迷于听经,成天到庙里去。舅舅屈申也是迷于佛,连田租也忘了去收,弄得玉娇责怪母亲,舅妈责怪舅舅。这天,屈申偏又强拉妻子同去普陀寺听经,约好到姊家去。可又佛祖不佑,双双送命。此一讽喩,大哉!
这戏,安排了三个寡妇:傅母、孙母、刘媒婆;三个鳏夫:宋国士、刘公道、刘彪。宋国士修举子业,不事生产,家庭贫穷;儿子宋兴儿,年方十五,就得自谋其生,结果,枉送一命。此一讽喩,也不小。好在此一勋臣之家后人尙知礼守法,读书人之女宋巧娇,明情知法,又有写状文笔,推理智慧,终使悲剧结局,云开天淸,以喜剧结。以文学论之,亦佳笔墨不是?
剧中所有人物,都是好人,连恶名留史册的刘瑾都做了美事。只有刘公道一人,为了一己之些小私忱(情),竟下毒手杀了宋兴儿。细细推来,实乃糊涂至极,却也由于他本性残忍,方起杀人灭口之心。从人性说,刘公道诚是剧中罪大恶极人物。
举世皆浊难独淸
那么,观之新编《法门众生相》,情节则一仍原剧窠臼,只是予以打碎,重新拼凑加以粘合而已。
新编之人物安排,以贾贵、刘瑾为主,再加以小贵(贾贵手下之小小太监)掺入泥中,强调官场中之奴下奴在玩法弄权。作者企图「通过他(贾贵)与周围人们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抽象出『举世皆浊难独淸』的哲理意义,使全剧从道德评判升华到探索人生。」可以说,全剧的结构,只从原剧赵廉那句唱词:「小傅鹏他本是杀人凶犯,臣问他口供事,件件招全。在法堂未动刑自己招认,因此上臣将他拿问在监。」作为主语来演绎出这出戏。
依老本《双娇奇缘》,傅鹏并未动刑,也未招认,只是暂链收监。宋兴儿卷财逃遁案,尙在追缉。县太爷疏漏的绣鞋一问,却被宋巧娇查知了去,据情上吿御状,抢了功去,弄得赵廉灰头土脸。这当然是编剧为「双娇」安排的「奇缘」关键。惜乎这些情节,在《法门寺》中都被马连良简略去了。而新编之《法门众生相》最大的变动,是删去了宋巧娇这一家人的戏,上吿放在孙玉娇身上。她为了解救傅鹏,拜贾贵为义父。惹祸的〈拾玉镯〉这场戏,安排在法门寺皇太后的御前,由贾贵串演傅鹏,与孙玉娇实演留镯、拾镯这一情节。以演戏之名作上吿之实,来转戾傅鹏冤狱。固然别致,但我要问,孙玉娇拾镯事,又怎能不受牵连?傅鹏为了玉镯,已拿问在监矣!
而孙家庄命案,苦主改在孙玉娇头上,被杀的是孙妈妈,凶手刘彪是权门独子。正直率真的县太爷赵廉未能审及,竟以小傅鹏上堂来,未动刑他自己招认立案。展示于舞台上的戏,并无明确交代给观众。但编剧者所掌握的:「唯小人难养也。为虎作伥、狐假虎威,握有一定权柄的小人,是很难对付的。这不仅是过去,也是现在和未来,都会存在的社会问题与丑恶现象。所以,精心塑造贾贵这个超级奴才的艺术形象,是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的。」这一点,诚是该剧的成功表现。观之全剧人物敷设,除贾贵这一窝上大人(太后、刘瑾、小贵等),相对的官场人物只有赵廉一人。另外,苦主也只有孙玉娇及县太爷夫人,穿揷了这出讽刺悲喜剧。如以人物的形象及内在性而论,孙玉娇应是编剧笔下最失败的一个人物。既非悲剧中人,亦非喜剧中人。
从情节架构上说,结尾「重新掀起的千尺浪头」,是此剧精到笔墨,「使主题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若赵廉也者,结局的处境,恰如落入汚水之池,必须能呑吐汚水以活,否则,吐淸水以自处,可就太难了啊!徐九经不是脱去纱帽走出了官场嚒!「举世皆浊我独淸」的屈大夫时代,亦难存活也。
从文学的角度说,老本《双娇奇缘》,委实蕴藏不少隐喩了历史上的问题。在人物的塑造上,情节架构上,良多可以迩之遐之的丰饶慧思之笔。从戏剧的艺术观之,不如这出《法门众生相》之赤裸剖白,一看就明,一听就懂,不必多费思考。
尤其「众生相」三字,据《法华经》序品云:「六道众生,生死所趋。」六道指天、人、阿修罗、饿鬼、畜牲、地狱也。又《水浒传》三十回有言:「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此语中的「众生」,指的乃「禽兽」也。若是思之,则「众生相」三字的意义,深矣哉!
文字|魏子云 国立艺专教授
作者按: 复兴剧校六月演出之《法门众生相》,由叶复润反串丑角贾贵,周陆麟饰小贵,齐复强饰刘瑾,曲复敏饰赵廉,朱民玲饰孙玉娇,张化纬饰太后。演出成绩不亚于《徐九经升官记》。叶复润演出的徐九经,超过朱士慧,此次反串贾贵,亦极出色。徐九经是生丑,贾贵则丑生,两者行当虽一,而性质略有异趣。由于编者有才,导者有能,演者有艺,戏趣展示,尙称悦人。然以剧本与旧有之《双娇奇缘》拟之,颇多可论。
引子:
戏曲中重要角色登场时所用的第一个曲子,言引起下文许多话头。引子属慢词,无拍,亦无乐器,大都介绍剧中的规定情境。京剧则常用有唱有念的韵文,引子之后,常用定场诗、定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