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到让她创作活力泉涌三十年不坠的原因时,她先简单地说「欲望」二字,然后才接著说:「呈现事件本质的欲望」。你觉得,她的这个内在欲望也未免太强了,太精采了吧。因为,鲍许的作品很完整,我们所处的世界却,很,破碎。然而,也就因为如此,我们更期待这位总是可以由内到外挖掘世界本质的人,继续在剧场为我们创造新世界。
一九九四年的十月,寒雪隆冬的纽约。
气象报导说,这将是纽约今年最冷的一天,温度会低到零下十二度。这一天,同时也是碧娜.鲍许和她的舞团,要在纽约「下一波艺术节」首演《黑暗中的两支香烟》Two Cigarettes in the Dark的日子。你早早和剧院的公关经理通上电话,你请她帮你安排专访鲍许的机会。结果,她说,鲍许很忙,但是,她可以在首演前给你半小时的时间。
捧著二十朵长茎红玫瑰的你,从曼哈顿搭地铁。在所有人所投来的微笑表情下,你也微笑,因为你想到,你将是台湾第一个对她进行独家专访的人。你在票口领了L排六号的入场券(从那天起,你发现并肯定这第十二排的座位,是观赏演出的绝佳位子,从此,你总是指定要这一排的位子),你被告知,碧娜要你在二楼休息室等著。
然后,你抱著花,在那儿来回走著。你正忙著,你忙著编织幻想,你知道你会和她相谈甚欢,你会写出令人振奋感动的独到见解。她会拥抱你的,那是当然的,因为你是那么了解她。虽然,你其实是第一次看她的演出。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读了太多她的种种,太多了。真的。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十五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你顾不得应该保持一个文艺青年的飘逸形象,狂奔到撕票口外的票房去问:我得到允许和邀请,我要访问碧娜.鲍许,请问,她人呢?
你就是李吗?
是的,我是。
碧娜在一楼休息室等你啊,她等到刚刚才离开的呢!
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你不妨先进去看表演,演出后的首演酒会,我们可以安排你跟她打个招呼。
打个招呼?那么,你的独家专访要怎么办呢?二十朵红玫瑰要怎么办呢?还有,你的拥抱呢?
「由内到外」说故事,还是「由外到内」摆姿势?
那么多的论文、报导、专书,讨论碧娜.鲍许和舞蹈剧场,你读了那么多,却发现,那么多的形容词与赞叹,远远比不上走进她的剧场所得到的震撼与感动,来得直接和澎湃。
鲍许的舞者平常在练习的时候,仍会上芭蕾课来保持身体的基本功。为什么不是现代舞蹈?碧娜在一九九七年,带著《康乃馨》这个作品来台北时,回答说:「因为芭蕾的基本动作,对人来说,动起来,很健康啊。」事实上,想加入舞团的顶尖舞者永远都在,他们所拥有的「健康」基本功,也是的她作品让人印象深刻的特点之一。
「我不在乎舞者怎么动,我在乎的是什么让舞者动。」这是鲍许经常被引用的话语。三十年来,她和同一个舞团在乌帕塔这个小镇,共同经历饱满而精采的岁月。里面有年近五十岁的舞者,也有刚考进来的二十岁小伙子。排练初期,鲍许就会准备几个跟主题相关的简单提问给舞者们:告诉我们,你的初恋故事╱你跟亲密爱人发生的一次严重争执╱你对小时候的回忆╱你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
「戏剧分析」这门学科在谈到「角色创造」这个议题时,基本上,会将之分为「由内到外」和「由外到内」这二大类。前者,是将个人经验转化成角色的举止和行动;后者,则透过特定动作来引发观众联想与认同。鲍许显然是透过「由内到外」的方式,来建立作品的基础。她让舞者们创造属于自己在台上的故事,并以之为每个角色独一无二的内涵。她先让每个人的情感都很真实饱满,然后,再「由外而内」地调整动作和风格。最后,让每个「角色」(对啊,现在他们已经是一个个的个体,而不是仅仅在展现线条的群舞或独舞的舞者而已),融入她独特的空间美学和场面调度中。
鲍许的作品,总是在说故事。说团员们自己的故事。也说,属于这个时代的「人」的故事。
是「爱的色情学」,还是画面、声音和空间的三方通话?
英国小说家维吉尼亚.伍尔芙,在她那篇经常被誉为女性自主先声的《自己的房间》一文里,提纲挈领地指出,女性想要拥有自主权的第一步,就得先有「自己的房间」。获得这个房间的钥匙,意味著经济上的独立。有了自己的房间,女性才有可能活出自己,可以选择在其中独处,思考,见或不见任何人。
鲍许作品的长年获得欢迎,相对的,也让舞团的经济状况可以得到更多的自主权。同时,鲍许长年和固定的舞台设计师合作,她在一九八一年,甚至和早期一起打拼的舞台美术设计家生下第一个宝宝。编舞家和舞美设计师之间的长期合作关系,让两者之间的默契可以飞往更远的地方。事实上,许多戏剧导演和电影导演,经常在鲍许舞台上的「房间」里面获得灵感。身为观众的我们,更是对于鲍许作品的巧思赞叹不已。
从舞台布满沙土的《春之祭》(Sacre du Printemps,1975),散满落叶的《蓝胡子》(Blaubart,1977),舞台被水淹没的《咏叹调》(Arien,1979),舞台布满康乃馨的《康乃馨》(Nelken,1982),到红花堆积成山的《拭窗者》(Der Fensterputzer, 1997),走进鲍许的剧场,真的会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戏剧震撼感。另一方面,我们从舞者们的服装,以及现场时而古典、时而民俗、时而流行、时而怀旧的音乐当中,看到的是:仿若酒会结束后的男女世界、在康乃馨花海中玩耍的人们、在咖啡馆里相互折磨的男与女、在巨大仙人掌底下光身跳脚的女子…。
鲍许舞团第一次访问美国的时候,《纽约时报》曾经以「爱的色情学」(Pornography of Love)来形容她的作品。评者认为,他将舞者私密的情感经验放置在舞台上,既让舞台充满张力和情感,又让观众感受到男女互动的独特暴力关系。虽然,这样的说法,当然不免有惊见鲍许功力,因为不确知该如何形容,因此擅加耸动形容词之嫌。不过,我们都可以很容易地感受到,鲍许舞蹈中的特质,很多时候,都是透过画面、声音和空间的对话,共同创造出迷人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在观赏的同时,建构出属于感觉中最迷人的「自己的房间」。
鲍许的作品很完整,我们所处的世界却,很,破碎…
「李,你到底到哪里去了?我等你等好久啊!」这是鲍许和你在后台相见后的第一句话。你唯唯诺诺地说,啊,真是抱歉啊,我等错地方了。她的表情在收到长茎红玫瑰之后才变得柔软,你自己也是。
十年来,你在纽约、伦敦和台北看了她的五个作品,每次也还总像是第一次走进剧场看鲍许时,那样的充满期待、战战兢兢、欣喜、然后惆怅。因为,她的作品总让人快乐不起来。因为,你知道当你在剧场里待完三个小时之后,还是得回到常常让人觉得不堪的真实世界。
去年春天,鲍许的舞团成立三十周年,在巴黎市民剧院推出《呼吸》Nefes(源自土耳其文,这是伊斯坦堡艺术节的委托创作)时,有人问到让她创作活力泉涌三十年不坠的原因时,她先简单地说「欲望」二字,然后才接著说:「呈现事件本质的欲望」。是想要找到并且呈现出本质的这个欲望,让她持续创作至今。
你觉得,她的这个内在欲望也未免太强了,太精采了吧。因为,鲍许的作品很完整,我们所处的世界却,很,破碎。然而,也就因为如此,我们更期待这位总是可以由内到外挖掘世界本质的人,继续在剧场为我们创造新世界。
毕竟,人,也是需要被鼓励的。
文字|李立亨 优人文化艺术基金会执行长 著有《我的观舞随身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