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花就像一个好作品,是创作者的心灵在创作的过程中,仿佛接触了永恒;尤其是当他们在老人院里最后绽放时,充满了我这样欣赏者的心灵,成为一种对我这种人的救赎。那花开得多艳、多乾脆啊!
大陆有一位相声名家马三立先生,天津人,经常用天津话或普通话演出单口相声,从他的表演,可以理解相声这种表演形式和文化为什么会在北京或天津衍生出来,他的表演看不出来是背过稿子的,就好像在叙述一个记忆,好像他都亲身经历过;他很平静地说著,或者无奈地、偶而顽皮地,绝不故意搧风点火,永远是四两拨千斤的高招,轻松抖出一路的包袱。他的语言、节奏、思维,以及他所说的故事,透露出来的文化气质里的「喜」气和中国人的一种「贵」气,都很北方,或者说更北京、天津。
京、津一带的语言和文化如果是一种环境,那马先生的相声就像在这个环境的春天里,开出了各种不同的、带香味儿的花,他不是「为了」春天而开的花,他是在春天里自然就开放的花,所谓的「春暖花自开」;等你正感谢他为人们带来了这么多喜悦的春天,他又用他的晚年告诉你:别客气!不要因为「惜春」,而忘了还有夏、秋、冬!然后安静地走下人生舞台。他的一生,对我来说,就是艺术「家」。
准备撤退的光荣老兵
往乌来的公路边有一站「屈尺路」,右转进入后,下坡的两边有商店、住家,安静、悠闲,路底又逢上坡,有沿山而建的五、六栋公寓,百来户房间,这是内政部的北区养老院,环境清幽,景色宜人,好山好水,好无聊!这个养老院只接受身体健康、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也就是说要活得还有一点基本尊严的人,在这里,想想自己的亲人,看看电视里的别人,在走廊三五成伴地坐著聊聊天。人生如果是战场,他们这批老兵,已经完成许多光荣任务,「奉命」准备撤退了。人生如果是道场,我好羡慕他们可以如此安静,又有礼貌,虚怀若谷,卧虎藏龙的大有人在,如今却也都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人老了都得乐天知命,老人们比谁都明白,这年头人们都喜欢老房子、老家具、老车子、老古董、老文化,就是不喜欢老人。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去经营和看待你的最后几年,才能让你觉得不后悔、不抱怨之余,还能任劳任怨、认真地活著,然后走下人生舞台?「马三立老先生九十多岁在养老院里住过十几年」。我在内政部这个北区养老院住了一个多月,因为我妈住里面,我回台北陪她过年。屋子很小,其实妈妈一个人住就不够大了,再塞进我和我的皮箱,妈妈睡床上,我睡地上。今年八十四岁的她很高兴。我白天出去看朋友、办事,晚回来了一些,偶而妈妈会自己睡地上,把床留给我;我跟她说不要这样,她说她起得早,地上不会有人绊到她,我又惭愧又感激,她,还是挺高兴。
好花就像一个好作品
从马三立先生一个老相声艺术家,一朵不是为了代表春天而开放、而是感受了春天的温暖、生命的美好而盛放,他似乎由衷地在对世人说:「你好吧?」用自己的生命回答说:「是!」;养老院的老人们,经过一生的撤退、去、离,他们是永远开著的花?还是已经要凋零的花?没了对生命由衷的喜悦,把养老院里妆点得再艺术,老人们也无法驻足欣赏;反而是池塘里刚刚长大的鱼儿,在池里快速地游来游去,倒是常让老人们傻看半天的一种沉浸,早晨的山中空气,才是老人们绝不愿错过的沐浴。
看一万遍马三立的相声,可能依然可以捧笑一万遍,但仍挽不回那个曾在每个人生命中经过的「春意盎然」。年轻时的我,不知什么叫慈祥,不知什么叫检点,更不知什么叫「不敢为天下先」,只知道在无数个春天里胡鸣、乱放,殊不知,原来以前的我是先过了夏、秋、冬,才可能更知道什么叫「惜春」。达赖喇嘛如果没有维持这么多年的慈悲和公正,现在哪里有这么沉稳、尊贵的智慧,如春天般散发到人心中,让每一个享受到的人,在心中开花?好花就像一个好作品,是创作者的心灵在创作的过程中,仿佛接触了永恒;尤其是当他们在老人院里最后绽放时,充满了我这样欣赏者的心灵,成为一种对我这种人的救赎。那花开得多艳、多乾脆啊!虽然这世上有这么多种不同的花。
任何时候,哪怕是夜深了,我从外面归来,看到养老院里的走廊边、榕树下的一些空椅子,我仿佛依然看到──他们在聊天。我演的戏,会让人有这种感觉吗?
李立群
资深剧场、电影与电视演员
为「表演工作坊」创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这一页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推销员之死》、《ART》等
电影作品:《我这样过了一生》、《搭错车》、《恐怖分子》等
获金钟奖最佳男主角、金鹰奖、飞天奖以及金马奖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