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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玛曼神入各个作曲家与各种风格,理性和感性完美地平衡,技巧更是光辉灿烂。他常说自己的正职是乐谱研究,弹钢琴不过是副业。(林铄齐 摄)
艺号人物 People

侧写当代钢琴大师

永远对世界好奇的男孩——齐玛曼

宣传照片上略显忧郁的齐玛曼,与「钢琴诗人」的封号相当吻合,但当他亲临台北,从记者会开始就给我们一连串惊奇——原本予人他沉默寡言印象的齐玛曼,其实是个无比聪颖、机智风趣、博古又通今的温润君子!从音乐可以谈到政治学、物理学、声响学、心理学……,透过乐评人焦元溥的贴身观察,更让我们看见这位顶尖大师的赤子真性情。

宣传照片上略显忧郁的齐玛曼,与「钢琴诗人」的封号相当吻合,但当他亲临台北,从记者会开始就给我们一连串惊奇——原本予人他沉默寡言印象的齐玛曼,其实是个无比聪颖、机智风趣、博古又通今的温润君子!从音乐可以谈到政治学、物理学、声响学、心理学……,透过乐评人焦元溥的贴身观察,更让我们看见这位顶尖大师的赤子真性情。

不可能的访问

认识齐玛曼(Krystian Zimerman),得从一年前说起。

齐玛曼一向是我极为尊敬与景仰的音乐家,但我却不敢访问这位以严格自律、超群智慧和完美主义闻名的大师。直到二○○四年夏天,我才鼓起最大的勇气联络,得到的答案却是「齐玛曼已经不接受访问」。隔年,当我以为我的访问计划终要结束时,我鼓足余勇,再次提出访问要求。

等了数周终于有了回音。「齐玛曼原则上还是不接受访问,但如果你能先把问题给他过目,他或许愿意考虑。我们也只能帮到这里。」当我把问题交出,结果却出乎意料。「这是齐玛曼的电话。他希望和你亲自讨论访问的时间与地点。祝好运!」

从没想过,联络钢琴家会比等待回音还要紧张。照著号码打去,接听的果然是齐玛曼本人。「焦先生是吗?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有趣而深入的问题,我真的很高兴。但是,我很抱歉我无法接受你的访问…」「为什么?您不是还算满意我的问题?」「除非你能给我二十个小时。」「二十个小时?!」「是的,我要非常仔细地回答这些问题,估计需要二十个小时。我们何时能够见面?」

从没想过,被拒绝比被接受还要开心,只是访问始终难以约定。本来定在纽约,怎知当时他的键盘运到美国被砸烂,电话里的声音简直如丧考妣。访问被迫延期,最后还是选在台北见面。长达一年的等待并不好受,听过他新录制的布拉姆斯第一号钢琴协奏曲后,我更完全绝望——齐玛曼的思虑与音乐完全超出我的想像;愈研究他的演奏,我愈发觉自己的渺小。若非自己还有些许无耻的胆量,我根本不敢访问这位大师。

不可能访问的人

怎知,真正见到齐玛曼,又是另一种震憾。

即使这一年来时常联络,那电话里无比亲切风趣的声音,却不及他本人的一半。从机场到台北的路上,齐玛曼兴奋地谈著自我们上次谈话后所发生的故事:他在柏克莱和日本都举行反战演说,前者赢得全场听众喝采,后者的新闻影响力更促成日本宣布自伊拉克撤军。他对资料的搜集与分析堪称巨细弥遗,「你们台湾官方也是支持布希的」,任何一个小环节都逃不了他的法眼。他到波兰某大学生物系演讲「记忆与人脑运作」,而他所「推导」出的结论竟和最新临床实验相符,只是目前尚无医学理论证实。 二十年前齐玛曼就著迷于物理学,到处向人「传道」,怎知一位受他影响的朋友果真因此投入物理世界,后来竟成为物理学大师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时间简史》的作者)的助教,现在已是著名教授。「明年暑假只要时间许可,我也要进修物理学了。」

短短四十分钟,齐玛曼从音乐谈到政治学、物理学、声响学、心理学…许许多多我可以写和不可以写的故事,他都毫无保留地侃侃而谈。甚至,他对「自己」也很了解。知道齐玛曼常开车出游,我随口问了句「你喜欢开车呀!」「当然要开车啰!你们不都说我『骑马慢』吗?」

准备了一年,最后竟落得瞠目结舌。看著眼前的大师,既熟悉又陌生。然而,对于这样深刻而幽默,又无所不知的钢琴家(谁告诉他「骑马慢」的?!),又有谁能访问他?

音乐界人缘王

访问齐玛曼之前,我已经讶异其在音乐界中的超级好人缘。俄裔钢琴家纪辛(Yevgeny Kissin)和齐柏丝坦(Lilya Zilberstein)知道他要来台湾,特别嘱咐我代其问好。天才无比、学富五车的哈佛大学教授列文(Robert Levin),也对齐玛曼推崇备至,拉贝克姐妹(Katia & Marielle Labèque,法国知名的姊妹钢琴家)甚至要我「告诉齐玛曼我们对他的爱!」但任何见过齐玛曼的人,都知道他广受敬爱的原因。身为当代最顶尖的音乐家,舞台下的齐玛曼却极为亲切随和。帅气地背著背包,自己扛著行李,齐玛曼自己能做的就不麻烦人。看著他忙著为大家端茶倒水,心里的尊敬又多一分。

齐玛曼的谦和与善良并不限于生活琐事。若是音乐家要选好人好事代表,齐玛曼必是得主。他和越南籍钢琴家邓泰山的友谊便是一例。一九八○年的萧邦大赛由邓泰山夺冠,但该届却因阿格丽希辞去评审以抗议波哥雷里奇未进入决赛而喧闹一时。当年DG唱片帮邓泰山和波哥雷里奇各发一张萧邦专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唱片公司眼光独到。「事实上,DG唱片当年根本不想帮我发专辑;我是一个住在苏联的越南人,他们不知道要如何推销我,也认为我没有市场价值。之所以我还能有那张专辑,完全是齐玛曼的帮忙。他把我介绍给DG唱片公司,也把他的经纪人介绍给我。我非常感谢齐玛曼的善心。」论年纪,邓泰山不过小齐玛曼两岁,又同是萧邦大赛冠军,竞争应该格外激烈;尤有甚者,邓泰山的DG录音录于一九八一年,而该年正是齐玛曼和DG签约之年——音乐家往往同行相忌,愿意帮忙者已是凤毛麟角。而自己才刚签完约,竟带著同一比赛的新得主力荐给东家,如此善行出了音乐界也罕闻至极。齐玛曼的好心还不只如此。邓泰山回忆:「有一回我在齐玛曼家,他临时起意,要带我去巴黎见鲁宾斯坦。可惜我那时的越南护照得办妥无数申请才能到法国,因此无法成行,这也是我人生的一大遗憾」。

齐玛曼不只帮助邓泰山,他也从不吝于表示对其他音乐家的欣赏。「我曾经著迷于两位俄国钢琴家的演奏:纪辛和普雷特涅夫。我那时听到纪辛十二岁半弹的萧邦两首钢琴协奏曲,那真是天才横溢的奇迹演奏!我立刻告诉DG,非得把这男孩签下录音不可。怎知DG主管有眼无珠,认为纪辛不过是个孩子,他们还要再考虑考虑。等到纪辛终于现身西方,DG终于知道纪辛的才华时,他已经和BMG签约,DG对此悔恨交加。后来我听到普雷特涅夫在苏联录制的浦罗柯菲夫第七号钢琴奏鸣曲,也是大为惊奇——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特殊的观点?DG非得找他来录音不可!有了错失纪辛的教训,这下他们可马上就签了普雷特涅夫。哈!听我的意见还是没错的!」

通古博今的大师

就音乐家而言,很少钢琴家像齐玛曼一样完美地神入各个作曲家与各种风格,理性和感性完美地平衡,技巧更是光辉灿烂。他常谓自己的正职是乐谱研究,弹钢琴不过是副业。「我在家里研究音乐,其实百分之六十的时间都用在研读新作品。我前些时候在家就读完了罗西尼的钢琴作品,十二大本非常有趣的音乐。我读的作品往往也不是钢琴曲,但音乐家应该知道各种作品,了解各作曲家表现想法的各种方法。」

然而,就算是天天研究音乐,他的广博也令人叹为观止。我把我小妹张悬的专辑送给齐玛曼当访问礼物,他不但开心地马上聆听,还提出令人吃惊的观点。「我觉得张悬的一些歌和碧玉(Bjork,冰岛籍歌手)很像,但她们处理压抑的方式完全不同,我非常喜欢她的音乐。」对音乐向来认真的齐玛曼,甚至要我把张悬的歌词翻成英文让他好好研究。面对张悬那我连中文都看不懂的歌词,熬夜翻译之余,我只能再度佩服齐玛曼对音乐的认真,以及他从巴赫到碧玉,从库普兰(Francois Couperin)到张悬(Deserts Chang)的音乐广度。

为什么齐玛曼会拥有如此广博的知识?为什么他会对所见所闻抱持这么大的热忱?「在共党统治下的波兰,新闻资讯少之又少。除了国家控制的报纸以外,根本没有别的消息来源。每当我离开波兰,我就像个充满好奇的小男孩,总是尽可能买下所有我能买到的报纸研读,尽可能了解一切。直到今日,即使知道在知识的海洋面前,我穷尽一生也不过只能掬取一瓢,但我还是充满好奇,觉得自己永远是那个小男孩……」

来自萧邦故乡的音乐传奇

齐玛曼能有今日的成就,除了过人的天分,的确是日以继夜的努力。「我出生于一九五六年,深受战争摧残的波兰。我还记得那时在公园里都还有未爆弹。在小学的时候,我们都被特别教导去辨识这些炸弹。」在残破的国家中长大,齐玛曼所幸还有一架破钢琴陪他长大。「事实上,钢琴是我童年唯一的玩具。」这个玩具状况奇差,齐玛曼从小就和父亲学著如何修钢琴,而这也成为他今日钢琴知识的基础,亲自设计键盘与击弦装置的能力来源。

六岁即在波兰电视台演奏自己的创作,齐玛曼从小便展现出高超的音乐天分,萧邦大赛更让他扬名立万。世界著名指挥大师竞相邀请,齐玛曼甚至成为唯一同时和卡拉扬与伯恩斯坦都保持密切合作的音乐家。但对齐玛曼而言,萧邦大赛后的生活,每一天其实都是生存挑战。「不知为何,我很难习惯这个事实。突然间我得面对各式各样的邀约,各式各样的新挑战。那时法国电视台拍了我们家,但影片却成了丑闻,因为我们家那时还没有厕所,上厕所还得到外面上。我父亲找了个打字机给我,因为突然间我得打字回信。我那时还不会西方世界的语言,只懂波兰文与俄文,一切都得从头学。我的生活完全变了,每一天都有新问题。」一个家里没有电话的人,一下子要面对全世界,齐玛曼以无法想像的意志与能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克服这一切。「齐玛曼一定会是成功的音乐家。他有无比的天分与热情,更有罕见的智慧。无论环境如何险恶,他都能走出自己的路。」邓泰山的观察,确实是对齐玛曼最贴切的描述。

永远对自己诚实的完美主义者

然而,音乐界天才又聪明的人并不在少数,真正让齐玛曼登峰造极者,还是他追求完美不遗余力的个性。当我们讨论到他的德布西《前奏曲》录音(到目前为止他最后的独奏录音),才知道他对录音难以想像的要求。「我记得很清楚我剪辑这份录音时有多绝望。〈阿纳卡普里山岗〉我录音时录了八次,但要选择那一次却是大问题。这八次演奏都很好,没有演奏或诠释的问题,但我在不同录音室,用不同音响播放,出来的声音全都不一样。这让我了解到音响本身不是中性的。我用所有可能的方式听,几乎确定我要的是第二次录音,但某些音响放出的结果却又让我疑惑。最后光是选择用那一个录音出版,就花了我两年的时间。」

不只录音制作让他耗尽心神,录音本身也违背他的音乐哲学。「我以前觉得,音乐就是声音。但最近我才发现,音乐其实是时间。音乐是一段特定时间中的情感。我们运用声音来处理时间,让人感受到情感,但声音本身并非音乐。对我而言,我发现我几乎不能录制独奏曲。有些诠释我在家里、在录音室里,我就是表现不出来。音乐会独特的气氛与人际交流,让诠释的魔法在某些状况下成为可能。然而,这样的演奏一旦成为录音,这些魔法就只剩下声音,音乐的沟通管道已经不见了。如果我们说音乐的本质是时间,而非声音,那CD本身绝对不是一种呈现音乐的最佳媒介。」说齐玛曼是「完美主义者」并不公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完美并不存在。然而面对音乐,他宁可十五年来不再录制独奏录音,也不愿违背自己的艺术认知。

谦谦君子

即使齐玛曼为自己立下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要求,他待人接物却无比体贴,无比亲切自然。他的音乐会炙手可热,经纪公司争相砸大钱邀请,但齐玛曼却早已看透这背后的一切。「我来演奏音乐,不是来赚钱。经纪公司不同,音乐会来的人也不同。我希望为真心喜爱音乐的『听众』演奏,而不是面对一群财大气粗、只是来看名声的『观众』」。他从不自抬身价,也不耍弄噱头。在大师班结束后,齐玛曼甚至心疼地说「我不知道有那么多人想听我的音乐会。如果早点告诉我,我愿意在台北开两场,让想听的人都听到……」「对不起,我可四月初就打电话告诉你票卖得多好了!」「我哪知道!我以为你和我开愚人节玩笑……」

「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对我而言,齐玛曼正是令人赞佩的谦谦君子。从他对访问和自己的要求,他为人处事的态度,到对音乐、艺术与人生的热情与专注,我从这个「访问」学到太多,也永远感谢齐玛曼所给我的教导。这次没能聆赏到齐玛曼的爱乐者也不用太失望,因为他不会再让台湾睽违九年。「我未来会把更多时间用来探索亚洲。相较于其他大陆各国之间的同质性,亚洲每一个国家都如此不同,文化都极为迷人。我非常有兴趣,也希望能够有时间学习并了解亚洲的文化。」

期待齐玛曼的再次造访,也祝福这位可敬可爱的音乐家能拥有他所追求的完美人生。

 

文字|焦元溥 乐评人 著有《经典CD纵横关》三册(联经出版),数年前开始独立跨欧美展开世界钢琴大师访问计划,迄今已访问过纪辛、波哥雷里奇、蕾昂丝卡雅、邓泰山等近五十位钢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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