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第一位获得教育部资赋优异奖学金赴德学琴的钢琴家,十岁出国,二十出头便陆续赢得几个国际大奖。
她是很多人从小心目中的偶像,有多少人因为小时后听到她弹琴、读到她的故事,因此也让自己的小孩学钢琴的?看看音乐会之后等著与她握手的长龙里,多少牵著小孩的大人就知道了。
每年春天她回台湾客席,希望多多发掘可造之材,她在长年德国严谨的训练下,仍保有东方的韧性,这尤其让她在现代音乐界之中,奠定下一片天地。
她,就是那永远让人瞩目的身影,陈必先。
趁著欧洲放长长的复活节假,交通大学音乐研究所邀请陈必先返台客席,陈必先于交通大学演艺厅以原谱用钢琴演出全本巴赫的《赋格的艺术》。另外则在台北十方音乐剧场演出整场华人钢琴作品,其中包括了潘皇龙、陈晓勇、李子声与赵菁文等人的钢琴曲。
近距离访问陈必先,这位当年的天才钢琴少女,现在勤恳于研究与教学的钢琴大师。
问—继《郭德堡变奏曲》之后,您这次带来《赋格的艺术》,这在台湾是创举,可以谈谈巴赫的音乐吗?近年除了现代作品以外,您似乎也投入更多的时间在巴赫的音乐里?
答—我遗漏了(missing)巴赫。我以前没有练很多的巴赫,只准备过所有主修钢琴的人必备的曲目,像平均律等。但是他的音乐对我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所有的病痛都可以因他的音乐而被治愈——其实练琴之于我,就是一种非常快乐的时光,就像一项生活所需,更像治疗。
不管练习哪一个年代的作品,都要花上很多时间,我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很大的快乐,特别是巴赫、莫札特这种作曲家的作品中,深藏著许多给人类的礼物,你一开始弹它,就会从音符中接收到巨大的愉悦。
这次会弹《赋格的艺术》,起因跟这个来自音乐的愉悦有很大的关系。有一次我临时应邀到巴西去演奏,那是一个在森林中(Capivala)的露天舞台,我原本只准备了贝多芬作品第十一号,人到了巴西,主办单位希望我可以多弹一点,我心里想:「要弹什么呢?手上没有其他的乐谱,而钢琴还在途中…」然后我就弹了《赋格的艺术》,不但无法事先再练过,而且整首背谱。在星空下的森林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席地而坐的人,可是非常安静,只有天空、树木跟音乐,我无法形容那当下的喜乐,那真是作曲家与大自然送给我的珍宝,我真的感到非常幸福。
问—您对现场观众与现场气氛的感受似乎非常敏锐?
答—是的,无论上台前或是坐在舞台上,我都能接收到来自观众席的讯息与氛围,我很重视这个讯息,因为我认为演奏不是我一个人坐在舞台上的事情,而是我跟听众之间的交流。而这些临场的感受经常促使我马上做一些演奏上的更动,这常让一起合作的指挥或音乐家们跳脚(大笑)。
问—您如何挑选与决定音乐会曲目?
答—最先的考量当然是自己的喜好——不过这些曲目好像不太受到台湾听众的喜爱…(笑),所以就产生了第二种可能性,就是结合古典曲目与台湾作曲家的作品,我曾弹过徐颂仁、曾兴魁、潘皇龙等人的作品,这次有一场都是华人作品。当然也有根据某个主题所设计的曲目;比如整场的第二维也纳乐派、整场作曲家们的第一首或是最后一首作品等等,另外也有主办单位指定曲目的状况。
问—您在古典音乐与当代音乐两者中的成就旗鼓相当,请问对一个演奏家而言,这两种音乐的有什么不同?
答—非常不同,是完全不一样的快乐。如我刚刚所说,巴赫、莫札特这些作曲家的音乐里有给予我们的礼物,是一种承接与获赠的喜悦;而从当代作品里获得的快乐则是努力了很久之后,一种克服困难的成就感,一种不畏挑战、达到要求的满足感和骄傲,因为现代作品的要求非常高。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弹史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的六首钢琴奏鸣曲,那是只有很冷静、很务实地去工作才有可能达到的目标,因此我很感谢他及后来许多给予我艰难任务的作曲家们,让我从中攀登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最重要的是,为了练习与工作,因此维持著一颗清楚的、会思考的、发亮的脑袋。
从诠释的角度来看也是很不一样的。演奏者在古典作品里的自由空间比较大,是演奏者对音乐的理解与感受的一种呈现,而现代作品往往要求演奏者扮演传达作曲家要求的一种媒介—或者说是工具,演奏者必须忠实地转达作曲家要说的事情,相对的,自由诠释的部分就会减少。
问—当代的东西方作曲家有什么不同吗?对您而言什么是「好作品」?
答—东西方作曲家对音乐的看法当然很不一样。西方作曲家较倾向于挑战极限,不管自己能不能办到;而东方作曲家的作品则有如萧邦、李斯特等人,比较以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为依据。一首好的作品是演奏者可以看到作曲家对作品的深思熟虑与严谨的工作态度,作曲家对作品的期许与要求,往往也就是演奏者的任务,而这个对演奏者是非常重要的鞭策,演奏者会感到被赋予重任,在达到作曲家要求的同时,自己又更好了。
问—您提到现代作品往往需要工作多时,请问您遇到过无法克服的曲目吗?是否有您努力了许久仍无法进入音乐之中的作品?
答—如果努力很久仍然没有进展,我就从头来过。阿多诺(T. Adorno)说作品完成时就已经死了,但是对一个演奏家来说,我觉得作品永远没有完成的时候,不管练习多久,都是一个open end,都是持续延伸的。
问—可以谈谈您近期的计划吗?
答—我想开始看看巴赫的《音乐奉献》Musikalisches Opfer。还有我刚到弗莱堡音乐院去任教,相较于科隆,虽然是个小城市,但是音乐会永远是客满的,这是一个关心音乐活动的城市,学生也比较活泼。
问—如果不当演奏家的话,您想做什么?
答—把孩子教好,教会他所有美好与正当的事情,尤其是学会好好爱护地球,不一定是自己的孩子——应该说是后代吧。我现在当外婆了,我唯一的女儿有两个小孩,虽然我说最美好的工作就是把小孩带大,就像我对她一样,可是她比较喜欢工作……。
问—您的荒岛音乐是什么?
答—巴赫跟莫札特。不过这些音乐在脑子里,不需要带唱片或是乐谱……如果要带去荒岛的话,应该会带史托克豪森或是布列兹(P. Boulez)的乐谱,那个真的可以当书看,打发时间、也可以让头比较亮一点(现代中文的意思是脑筋比较清楚一点)(大笑)。
侧写陈必先
访谈在陈必先二姐家中进行,清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茶杯上,我的脑海中还印著两场音乐会里,她在舞台上的模样。舞台上她不是个表演家,而是用全身的细胞与观众对谈、「说音乐」的人——就是一个有温度的「人」而已;不是明星,舞台下的她更是朴实。
她兴高采烈地说二姐教她「中国的运动」,抱怨著生活空间中无所不在的无谓的噪音、还有我们共同认识的作曲家与作品们,因为自幼即到了德国生活,说著说著,她开始用德文谈起这些作品以及她跟作曲家们之间的工作经验,这时的陈必先真的如她自己所说:「头比较亮。」——因为眼睛发亮。
在她身上可以看到人与大自然、与艺术的紧密结合。为了她说「把孩子教好」这句话,我猜她的星座屡猜屡错,原来她是天蝎座。她说她比较相信中国的十二生肖,这我就不敢再猜了。当我不能免俗地请她为我的CD签名时,她又因为自己能够签中文名而笑得十分开心,这就是一代钢琴偶像陈必先。
陈必先小档案
▲一九五○年十一月十五日生于台北。
▲一九六○年以十岁之龄入德国科隆音乐院钢琴演奏科高级班就读,也是第一位获教育部特准、以「资赋优异儿童」名义出国学习音乐的小留学生。
▲一九七○年二十岁时,以贝多芬第四号钢琴协奏曲拿下慕尼黑钢琴大赛首奖,扬名国际。
▲一九八三年拿下德国荀伯格国际钢琴大赛首奖。
▲之前多年任教于科隆音乐院,作育英才无数,近期转至弗莱堡音乐院任教。
▲精研巴赫作品,也常常演出现代音乐作品,并大力向国际乐坛推介华人现代作品。
文字|林芳宜 奥地利国立维也纳音乐暨表演艺术大学艺术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