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之交,莎夏.瓦兹(Sasha Waltz)与欧斯特麦耶(Thomas Ostermeier)共同接掌柏林列宁广场剧院(Schaubühne am Lehniner Platz)艺术总监一职,带著舞团Sasha Waltz & Guest的原班人马,重新打造自我风格,连续创作以身体为主题的三部曲:《肉体》Körper、《S》(2000)、noBody(2002)。首部曲《肉体》延伸自莎夏一九九九年为犹太博物馆编作的《对话99之二》Dialoge 99/ II,不但适切地融入博物馆隐喻宰割、破碎、迷失及铜墙铁壁的建筑特色,更充分开发身体令人意想不到的可能性,创造一个既可怖又唯美、似幻似真的肉体异次元空间。
切割、解剖,身体如生化科技下的实验品
《肉体》充分显现了莎夏对空间的敏锐观察力及巧妙运用的过人才华。列宁广场剧院的舞台空间是座半椭圆形的高塔,毫无粉饰的巨大水泥墙面与粗坚的钢柱,营造出的灰暗气氛,与犹太博物馆的冷冽、阴郁有异曲同工之妙。编舞家清楚地意识到这点,让剧场空间赤裸呈现,只加入一道与博物馆建筑雷同的三角墙,约两层楼高的黑色切面微斜地立向观众席,在蓝色灯光映照下,如一把锋锐刀口,散发冷冷的威胁,点出《肉体》的主题——切割、解剖。
三角墙既是书写身体的黑板,也是供舞者上下场的屏幕。尤其令人惊异的是,黑色墙面中间被切出一口方形玻璃窗,当十三位只著肤色内裤的男女舞者在中空墙里分别从左、上方缓缓进入窗内,他们的身体被夹挤其中,或横、或竖、或踡伏地彼此堆叠、挤压,裸露的肌肤呈现单一肉色,让人分不清个体、性别,舞者身体被化约成一堆肉块,宛如显微镜下蠕动的生物体。裸体失去了情色,身体失去了情感,俨然是生化科技下的实验品。
不论是外在形体,还是内在组织,都难逃莎夏的犀利解剖。但见一个个肉体被测量、描绘,五脏六腑,甚至血液、尿液,也都被一一视觉化;连最难探知的骨头,都在舞者不断地重重落地声中,铿锵有力地具体显现。惊人的一幕是,舞者们捏拿著其中一位舞者的肌肤,甚而整个人被提举起来,被轻巧地传来递去;而在另一幕,身体还被当画纸使用,由两位舞者彼此在裸露的前胸后背划上肝、肺、心脏等,贴上标价,机械式地面向观众展示肉体与价格,使肉体成了待售商品。除了解构身体,莎夏.瓦兹也发挥幽默创意,将肢体重新拼凑,造就许多奇异的怪物,不是多足、多目,就是由两人组一人身,或上下分身运动,或幻化成两个上半身的无足连体婴……诚然是《科学怪人》的超现实版本。
三角墙倒下后的悲凉史诗
尽管肉体成了无自主意识的物体,莎夏却没有掠夺它说话的权利,她让舞者口、手并用,面对观众叙说身体的故事。但说肚子,却指眼睛;说胸部,指手臂;说心脏,则指屁股,肢体与语言分道扬镳,却都执行地如此流畅与理所当然,错乱观众认知。精神与身体,各行其是,似乎借此讥讽现代人对自我身体的陌生与陌视。
忽然,钢铁磨擦撞击响起,三角墙向前翻倒形成斜坡。斜坡的鹅黄色,手风琴的悠缓旋律,将先前的冰冷氛围一扫而空,舞者也转而铺陈唯美又沈郁的史诗画面:男女交合的裸体双人舞有伊甸园的浪漫;空中摆荡的长发彷如希腊神话中梅杜莎一头蛇发的张狂;堆叠的肉体如砖石、如山丘。而当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背对观众蹇步离去,横躺其脚边的裸体舞者,则随著他的步伐翻转身体,犹如一波又波绵延无尽的尸体,而这位神秘客正是背后的始作俑者。这幕影射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屠杀,没有激情狂怒的呼嚎、没有撕心剖肺的哀恸,只有沈静地踩过肉体、踽踽而行的背影,仿佛走过无尽沧桑,一切都已随风而逝,却又像阴魂不散的梦魇,历历在目。
《肉体》传递了人对完美肉体与永生的强烈渴望,却同时笼罩在怪物反扑的恐惧阴影之下,美梦与恶梦仅在一线之间,一如霍夫曼的《沙人》Der Sandmann、玛丽.雪莱的《科学怪人》,都述说著西方文明千年来的传统想望——奢望与上帝并驾齐驱,拥有造人神力,却惶恐受上帝处罚,万劫不复。
文字|林冠吾 柏林自由大学戏剧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