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上海、美国加州,表演工作坊导演赖声川酝酿三年的新作《如影随行》终于落脚台北。十月一日,新作宣告记者会上,由于李安《色,戒》正当红,大家难免把焦点放在他的爱徒、担纲《色,戒》女配角的朱芷莹身上,一脸落腮胡、齐肩中分长发的赖声川,不怕新戏被抢了丰采,回答记者问题不愠不火,极有耐心,时而发出爽朗笑声,像极一位看透世俗名利的修行者。现场有人因此对参与该戏的屈中恒说抱歉,赖声川说:「这就是一种无常,而人生本来就无常。」
这位接触密宗三十多年的剧场创意人,在人生的道场上修行,将修行的成果展现在剧场这面橱窗中,新作主题即围绕他从藏传佛法得悟的生死观,从「中阴身」开始,透过一个玄妙的故事,谈他对生命的启悟:「当一个人发现自己死了,下一站要如何?如何才能到下一站?若死了,走不到下一站呢?」修行与创作,在他的生命中仿佛就像新作戏名,如影随行。「也许我们都死了,但其实还活在这里。」他最后说了这么句高深的话,难怪有人说赖声川的戏越越来越有禅味了。
经典二十:表演工作坊《如影随行》
07/12/21~25 7:30pm
07/12/27~30 7:30pm
07/12/31 9:00pm
台北国家戏剧院
08/1/12~13 7:30pm
台中市中山堂
08/1/18~19 7:30pm
高雄市文化中心至德堂
INFO 02-33939888、26982323
Q:为什么叫《如影随「行」》?
A:你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现在大概大家国学程度都差一点。从如影随「形」到如影随「行」,这一个字的改变差很多,这个「行」跟行动、行走、走路、道路有关,因为这个字的意象蛮丰富的,观众可以自己去联想;我想强调的是一种跟著的,增加一种行动,随时都存在我们身边的感觉。
Q:《如影随行》的灵感来源?
A:早在我导完《如梦之梦》的时候,就想继续做续集,起头只是一些抽象的想法,也谈不上灵感,从藏传佛法里头的「中阴身」出发,讲的是人刚往生不久,还未投胎转世的过程,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模糊地带。我先是有这样一个概念:一个人往生,因为某种执著,走不到下一站,不管下一站在哪里。其实这概念还蛮华丽的,讲穿了就是这人是鬼。
两年前,我到上海戏剧学院客座,开了一堂专修班,学生来自大陆各地已经有成就的演员。八天时间,他们希望我用集体即兴的方式,排出一出戏,所以当时,我就用这个题目问学生:「你认不认识最近往生的亲人或朋友,你估计他走不到下一站?」于是,我得到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一个来自浙江昆剧院的演员,他说有个好朋友的父亲,这辈子的愿望就是跟老婆拍一张结婚照,当初结婚的时候因为战乱没有拍,几次想到要拍,都因缘际会地错过了,直到最后这个父亲得了癌症,过世了。
我用了这个故事起头,第一场戏就是他家人从他的葬礼回家,我建立的即兴规则就是,有一个人跟其他人讲话,都没有人理他,但有时候又好像有人在回答他,造成一种看起来没有人理他,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人看得到、听得到他的趣味,因为他已经死了嘛,只是阴魂不散。这戏叫《上海.故事》,也是运用《如梦》的环形剧场,八天嘛,总是有点粗糙,但是该有的都有,观众看了也觉得很过瘾。
几个月后,我到美国史丹福大学去当驻校艺术家,任务是做一个新戏,上海的经验等于是为这个戏铺路,但这次面对的是一群十九、二十岁的学生,他们跟死亡的距离实在太远了。我得到最好的题材是一个很暴力的故事:一个学生他最好朋友的爸爸,因为怀疑他妈妈有外遇,就在家门口拿著枪杀了他妈妈,然后逃亡几天之后自杀。当下,我突然意识到,我要做一个从没有做过,关于凶杀案的戏,而且非常血腥、暴力,跟我们文化不是完全合,也算合,可是在美国算是见怪不怪。
从这一个小故事,我们在八个星期发展出一个结构非常复杂的戏,很难解释,十几个演员里面有五、六个演的是不存在的人,让观众看得有点搞不清楚,觉得一切有点怪怪的,但又不晓得怪在哪里,到结局才恍然大悟。后来我一个亚洲的朋友看了戏,他说你用这个方式把佛法介绍给老外不错,虽然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戏里讲到中阴身,讲到人生的各种面貌:什么是梦?什么是真?什么是虚幻?什么是回忆?什么是幻想?这些都是交织在一起的,现实跟幻想、活人跟死人、过去跟现在,其实在生活中都是并存的,所以复杂就在这个地方。
Q:佛法是《如影随行》的起点,还是贯穿了整出戏?
A:任何一个作者背后都有他思想或哲学的根基,我的是佛法;也根据我这些年来,有时候觉得比较懂,有时候比较不懂,根基也会有薄弱或坚强的时候。你说《如梦之梦》是不是一个佛教戏,对我来讲当然不是,但你硬要说是,它也是;像我拍《飞侠阿达》就被邀请去参加旧金山佛教电影节,我说是嘛,我自己不那么去定义 。《如影随行》也一样,它牵涉到西藏《渡王经》里面的概念,甚至会引用其中的词句,但整体来讲,我探讨的是一种更广大的现实。当然私下来讲,佛法是一个最深的灵感,只是它绝对不是一个说教的东西。
Q:你怎么看待修行与创作之间的关系?
A:多年前,我跟我太太丁乃竺在台北看一个戏,她说:「她终于懂了这些搞小剧场的人,是把剧场当道场。」但这里面有个根本的问题,道场应该是一个修行的地方,公开了以后有它先天上的问题,比方说我在打坐,开放给大家来看我打坐,一方面是无聊,另一方面好像我有义务替这些花钱来看我打坐的人,做些有娱乐价值的事情。
反过来说,剧场是什么?丁乃竺说:「剧场应该是一个橱窗,展现你在道场修行的成果。」道场不是在橱窗里面,我们不是在那个橱窗里面努力,道场在另外一个地方,就是人生,我是在人生里面努力,然后透过橱窗展现出来。换句话说,它是分开的,修行未必要展现,可能有一天,我到了一个境界,觉得展现是无聊的,所以就不展现了,我蛮期待这天会来的。对我来讲,艺术跟修行一直是拉锯战,有时候它同时进行,有时候它会扯来扯去。二十多年前刚开始做戏,艺术当然是大过于修行,这几年慢慢比较体会到,修行的重要性大过于艺术,而且修行没有做好,艺术就不可能做好,所以慢慢地要将重心移转到修行,一旦完全移转到修行,做不做艺术就没有那么重要。
有时候,艺术对修行会是种妨碍,因为艺术里面多半都有自我心狂大的表现,修行其实是要把这些东西转化掉,你说哪个艺术家不希望把自己名字放得大大的、照片放得大大的;我觉得透过修行,就是要让我放弃掉这些,如果有一天我的戏演出,可以不登我的名字,还是有很多人来看,那我会很高兴。但同时,我也不忽略一点是,艺术是我的执著,老天给我这个能力,如果修行真有所成果,能透过艺术这个管道表现出来,我不排斥。
Q:你曾提到《如梦之梦》透过环形剧场,找到一种新的剧场文法,谈谈这其中的发现?
A:对我而言,《如梦》是新的文法,对世界来说是不是,我不知道。前一阵子,有人邀请我在西藏设计一个剧场,这事还没成,但我还蛮兴奋的,我就提出了能不能盖一个演《如梦》的环形剧场。现在我很向往,能够有一个专门演环形的戏的空间,因它用了一个很简单的方式,颠覆镜框剧场,台上台下绝对的二分法,让剧场有它的电影性出现,而且是很自然的电影性,而另一方面它又是属于剧场的,能够随时流畅地、快速地换景,观众不被干扰。其次是绕场的手法,不同时刻有不同的人在场上绕,观众的习惯是很微妙的,起先绕场的人会被注意,一旦绕了十圈之后,人物就化到场景里面,轮到你演出,你就开始演了,这也是属于这个文法的一部分。所以,「绕」、「圆圈」、「「重复」「循环」、「轮回」就成了文法的内在精神,整个剧场概念跟曼达拉(编按)的构造很像,它是亚洲的、很东方的,和西方从一个点到一个点的线性思考很不一样。
Q:《如影随行》为何没有延续《如梦之梦》环形剧场的手法?
A:一个是现实因素的考量,这个作品会到新加坡、上海演出,我想在还没有足够多的剧场可以做环形的戏的时候,我还是保守一点,如果做环形,我想除了台北,哪里都去不了。第二个是发展到后来,这个戏没有一定的必要性做环形,虽然场景很细琐,有二十几场戏,且每场戏都很短,但我跟舞台设计胡恩威共同讨论出一个system出来,我们会运用几个中性的大屏风推来推去,以投影暗示场景;放弃环型之后,我们反而找到另一种更有趣、可以呈现不断流动画面的方式。蒙太奇是绝对有,但剧场有电影没法做到的事情,比方说不同时空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一个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画面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也是这出戏吸引人的地方。
编按:
Mandala,中译为曼达拉或曼陀罗,是梵文的圆或完整的意思。透过圆内完美的几何图型,将注意力带回和谐与秩序,在古印度被用来作为协助静心的工具,象征和谐完整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