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身旁的社会,赖声川选择集体即兴的方法,如他所言,让演员(共同创作者)的个人关怀塑造作品及作品的集体关怀,但在面对自己个人的生命关怀时,多元声音的输入(input),或许就不是他所在意的重点。十多部脍炙人口的作品,赖声川在华文现代剧场发展史的重要地位无庸置疑,但针对他的创作主题、方法,更多具有批判性的研究论述,对于他所谓的重新定义或再定义,或许也可以帮助我们在似乎迷失了方向的台湾剧场中,再一次找到重新定义、再定义的可能。
从台湾剧场曾经风光的那个年代开始,赖声川的名字就总是被和「集体即兴创作」连在一起,仿佛他就是这样一种创作方法(概念)永远的代言人。就他个人的创作历程来看,这样的论述起点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问题,从返国之初在艺术学院所做的《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及《摘星》,几乎在一夜之间让剧场成为最当令文化议题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及之后的相声系列作品(《这一夜,谁来说相声》、《又一夜,他们说相声》、《千禧夜,我们说相声》、《这一夜,Women说相声》),乃至于或许是当代台湾剧场作品被重演最多次的《暗恋桃花源》,以及《圆环物语》、《回头是彼岸》、《红色的天空》、《我和我和他和他》、《乱民全讲》等,也就是赖声川个人编导作品的绝大部分,都是由他带领一群演员(共同创作者),以集体即兴的方式共同创作而成。
个人的关怀可以促进集体关怀的塑造
关于他为何会以即兴表演,作为演出文本创作的方法,赖声川有一个说法:「台湾政治与社会的大环境正在剧烈变迁中,已界定的艺术形式是不足的;艺术必须重新定义以及再定义自己,就如同台湾人民和台湾社会一样。而即兴创作技巧背后的哲学则是认为透过即兴表演,演员个人的内在关怀可以被提炼出来,而经过正确的指导,个人的关怀可以促进集体关怀的塑造。而透过这个过程所发觉出来的集体关怀,可以塑造演出的作品。」(赖声川:17)
将他这段自我陈述,与一九八○年代以降,剧场内外的台湾历史现实相对照来看,有著非常清楚的对应关系:集体即兴对剧场传统权力结构的质疑(但或许不至于颠覆),呼应著解严之后,极力摆脱威权的政治运作逻辑;演员在排练过程中,对角色与故事内涵的输入(input),或许比各种亟欲发出自己声音的社会团体个人来得有些组织(导演的身影总是无法忽略的!),但行动中所蕴含多元的可能性,两者却是一致的;这些作品的现实性与历史性,也涵盖了本地在八○年代以降所面对的各种议题,从政治现实的改变,到个人与文化历史的书写。
透过相声系列,表达对社会大环境的观照
如果我们以具有连贯性的相声系列作品来看,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来这样的关系。
一九八五年推出的第一部:《那一夜,我们说相声》,谈的是一个初返国门的知识分子,对他所珍惜的中国传统文化,在现实中失去大家关注的感慨与忧伤,从当代的台湾(台北),往回经历正站稳脚步的六○年代台湾、抗战时期的大后方、民初的新文化,最后在清末的光怪陆离中结束,对中国近代发展与文化面貌所作的检视,虽说简略,但不仅具有国族历史的纵深,并且充满个人历史的感性;一九八九年的《这一夜,谁来说相声》,谈的是从相互开放往来以后,持续发展演变的海峡两岸关系,没有故国怀思的滥情,更没有风声鹤唳的恫吓,而是亦庄亦谐地冷眼凝视。
一九九七年的《又一夜,他们说相声》,其实是以当代的通俗观点,对文化遗产的胡论歪批,反映的是大众传播文化对台湾集体意识的构成,逐渐形成的广泛影响力;到了二○○○年的《千禧夜,我们说相声》,透过一九○○年的贝勒爷,我们看到的是八国联军之后的末世景象,从二○○○年的立委候选人身上,我们则被丢进一个因为政治版图的巨变、两岸情势的混沌、和经济的低迷不振,而陷入集体失智、尖锐对立、和歇斯底里的世纪末台湾;二○○五年的《这一夜,Women说相声》,宣称以女性观点颠覆相声传统,虽说力道有些薄弱,但这个作品还是反映了性别关系在台湾现实情境中的一些改变。
「集体即兴」如何操作仍待精细研究
其他如《暗恋桃花源》将两岸分治的历史情境与桃花源的寓言并置对照,在《回头是彼岸》中以武侠的梦幻混淆现实的身分认同,《乱民全讲》以严肃甚至带点伤感的心情面对让人不安的现实台湾,都可以印证赖声川的创作方法,如何说明著他对自己这个既熟悉却似乎又有些陌生的生活环境,所具有的独特观感与看法。
藉著这许多的作品,赖声川让「集体即兴」成为台湾剧场界里,一个大家都能朗朗上口,但似乎又有些陌生的名词,除了实际参与的演员们,对于实际的操作运作过程,大多数的观众和我一样,只能从片段的描述中自行拼凑猜想。因此,即使都是所谓的集体即兴作品,在长短不一的排练过程中,在多少有些不同的演员(共同创作者)组合里,面对著不同议题所可能引发的意识形态争执,赖声川作为规划者、领导者、演出文本的编写者,在角色扮演及介入引导的分寸拿捏之间的差异,其实还需要更为细致精确的描述与研究。这不仅是一个方法论的研究议题,也决定著我们对赖声川作品更深一层的了解。
除了集体即兴之外,赖声川自行编写的剧本作品虽然极少,但其中就有广受注目的长篇剧场史诗《如梦之梦》,论其分量,虽然还不能说是个人创作生涯的总结颠峰,但数十年生命经验的累积构成,确实让《如》剧在他的所有作品中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
《如梦之梦》中赖声川的个人生命关怀
面对身旁的社会,赖声川选择集体即兴的方法,如他所言,让演员(共同创作者)的个人关怀塑造作品及作品的集体关怀,但在面对自己个人的生命关怀时,多元声音的输入(input),或许就不是他所在意的重点。因此,在《如梦之梦》这部长达七个小时的剧场史诗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不是五号病人、江红、顾香兰在历史时空中的穿梭,却是朝圣者赖声川恒常不动(或始终环绕著观众转动)的身影。
十多部脍炙人口的作品,赖声川在本地现代剧场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无需我这个——当年坐在艺术馆的观众席,听著李国修拿我就在对面的母校和北一女开玩笑的——后进置喙,但针对他的创作主题或创作方法,尤其是他最为人知的集体即兴方法,更多具有批判性的研究论述,对于他所谓的重新定义或再定义,如何决定他的作品在台湾当代剧场、文化论述、社会发展中的位置,有更深入的探索,或许也可以帮助我们在似乎迷失了方向的台湾剧场中,再一次找到重新定义、再定义的可能。
参考资料
赖声川 1999《赖声川:剧场》,台北:元尊文化
文字|陈正熙 国立台湾戏曲学院剧场艺术科专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