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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将小说《阉鸡》改编成舞台剧本并担纲导演的林抟秋(林嘉义 提供)
特别企画 Feature 台湾新剧.复古流行ing/回到1943 从1942年的小说到1943年的舞台

《阉鸡》首部曲 映照时代与人性

就在日本结束对台统治的前两年(1943),「厚生演剧研究会」在台北永乐座公演《阉鸡(前篇)》、《高砂馆》等剧,不仅得到当时殖民地观众的热烈反应、博得台、日文化界与学界人士的高评,演出经过及其意义也在战后传颂不止,甚至衍生出殖民地最后的「抗日神话」。台湾社会自解严之后,该次公演的主打作品——《阉鸡(前篇)》,则不断被大学人文科系与政府单位挑选来重新制作、上演,二○○八年八月,它更将以完整版为诉求,登上国家戏剧院的舞台。究竟一九四三年的《阉鸡(前篇)》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剧?我们有必要从戏剧的原型说起。

 

就在日本结束对台统治的前两年(1943),「厚生演剧研究会」在台北永乐座公演《阉鸡(前篇)》、《高砂馆》等剧,不仅得到当时殖民地观众的热烈反应、博得台、日文化界与学界人士的高评,演出经过及其意义也在战后传颂不止,甚至衍生出殖民地最后的「抗日神话」。台湾社会自解严之后,该次公演的主打作品——《阉鸡(前篇)》,则不断被大学人文科系与政府单位挑选来重新制作、上演,二○○八年八月,它更将以完整版为诉求,登上国家戏剧院的舞台。究竟一九四三年的《阉鸡(前篇)》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剧?我们有必要从戏剧的原型说起。

 

一九四二.张文环.小说《阉鸡》

一九四二年七月,殖民地台人文坛领袖张文环正值创作的巅峰期,新近完成的中篇小说《阉鸡》正式在《台湾文学》杂志上发表。《阉鸡》描写在二十世纪初期的台湾乡下,度过短暂人生的林月里与她的时代的故事。当时半开的台湾殖民地社会中,月里没能像哥哥们一样上学校。父亲藉她与郑家阿勇的婚事,讨好福全药房老板郑三桂,顺利达成以土地交换福全药房的宿愿。月里嫁入郑家后,两家的运势此消彼长。娘家那头重新经营的药房生意蒸蒸日上,夫家这头却有如「人在倾斜的丘陵断面滑溜下去」般地停不住。投资土地失败导致家道中落的遗憾,让月里的公婆在追悔郁闷中相继过世。恶劣的环境逼迫出丈夫阿勇性格的消极面,遇事怯懦退缩之余,索性辞去公家职务,待在家中与妻子一块下田。一场意外加上大病,阿勇烧坏了脑袋,任凭四方求治,终成了反应迟缓的影子般的人。这一年,月里廿二岁,开始过著寡妇般肃静的黑白人生。

小说采取倒叙法,故事就从阿勇大病过后一年的时间开始。此时的月里虽说习惯了生活中的绝望,另一方面,每逢村里庆典热闹,特别是上演歌仔戏时,内心对生活的渴望就会蠢动而焦躁起来。这回她大胆地答应在祭典游行行列的车鼓阵中,扮演车鼓妲。让真的女人来跳车鼓一事,在这个小村子里是创举。事情终于演变成月里娘家兄长闯入车鼓阵中,打骂并带走那位「淫妇」。小说家利用这个耸动的冲突事件,引领读者进入本文一开始所叙述的那个更为巨大的、宏观的生命史观照当中——他分析月里的人生如何在旧社会的框架下、在父兄与夫家两方家族利益的纠葛中前进,最后又如何从背德的骂名中,展开自我追求。

车鼓事件之后的月里,仿佛得到了精神上彻底的自由般,她不再遵守劳动女人应守的规矩,不管什么地方她都会去工作,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像男人,村里的男人们也敢大胆地跟她聊天开玩笑。她开始被称作村里的夜莺,但同时,村里也有替月里抱屈的善良百姓。故事到此急转直下,月里跟帮佣对象的李家老三瘸子阿凛陷入了恋情。阿凛虽然脚不好,却能书擅画,逢年过节帮村民写对联、也替老人画肖像,农人们都敬重他。只是,他的人生却一再被他与生俱来的肢体残疾限制著,无法跟没有身体缺陷的女子结婚,也无法追求画艺的精进。月里认识阿凛的时候,阿凛已经有了老婆小孩。月里有著阿凛所向往的健康美与感性,而阿凛的残疾与才华之间的矛盾,则让月里产生自我投射,两人陷入互怜又相互支持、依赖的恋情中。恋情被揭发的结果是促成两人情感更加浓密地结合。深秋的碧潭湖面,殉情的两人以肉身实践著月里的承诺:「我要永远背著你走──」。

关于月里的悲剧,整体说起来,小说家除了体察到旧社会对女性的压抑之外,其实更强调悲剧的起因来自上一代的利己主义。因为凡事设想都过于利己的结果,让郑三桂在投资失败后抑郁而终,而成功者如林清标父子,则将出嫁的月里视为与本家利益矛盾的「外姓」。此中,透过郑三桂对铁路延伸产生土地增值期盼的落空,不乏传达小说家对时人盲目憧憬现代化的批判。因此,原本摆在福全药房店头当作店招的那只柴阉鸡,遂成为小说的重要隐喻——被阉割的鸡只虽说体格好(肉质结实),却不具繁衍不息的真正生命力。台湾文学研究者们考察作者的生命历程与创作转折,发现这位从左翼理论逐渐转入深写故乡的小说家,不无藉《阉鸡》提出台湾人在帝国统治下遭集体去势的警讯之意图。确实如此,一九九○年代,当年「厚生演剧研究会」的核心成员们被询及选择搬演《阉鸡》的初衷?不同人有相近的回答:「这《阉鸡》就是讲咱台湾人给日本人阉去了共款」、「阮就是要将咱台湾人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全都给它演出来」诸如此类。殖民地情境下,台湾社会诸多现代化的繁荣面貌,并非出自台湾人的主动追求、或是经过深思熟虑乃至不断修正所得到的结果,郑三桂的家族命运成为小说家苦心经营的寓言:随波逐流的话,再好也不过三代的光景。

相形之下,月里的生命历程则体现小说家的个人立场与最终意志的表达。月里从一位柔顺的少女、服侍照料夫家的少妇,到丧失一切物质与父性凭借之后,她靠著自己仅有的躯体辛勤劳动,到金银纸厂做女工以外,收获的农忙季节她还四处去帮工,逐渐蜕变为一位具有自主意志的农妇。从女性走出家门的身体自由到精神的解放自由,由车鼓事件所标示的月里情欲的苏醒,与其从性别立场过度解读,不如说是近代「个人」意识的觉醒;此处有著小说家对自我与民族命运的投射。小说最后以湖面上两具分不开的尸体,与家门前流涎抱守柴阉鸡的阿勇相映衬,一边是勇于追求者的意志的完成,一边是旧社会末路穷途的缩影。这是立足于兴起中的「大东亚」世界的小说家,对故乡殖民地社会的解剖与表述。

一九四三.林抟秋.戏剧《阉鸡(前篇)》

一九三○年代起,是日本人透过各种变相的侵略手段,重塑其帝国空间的特殊年代。殖民地文化界在经历了皇民化运动前期的粗暴手段后,迈入一九四○年代,纷纷在新内阁标举的「大东亚共荣圈」理念下试探多元发声的可能。一九四三年春,「厚生演剧研究会」集结了跨领域的艺文精英:包括戏剧界的王井泉、林抟秋、简国贤,文学界的张文环、吕赫若,音乐界的吕泉生,后来还加入了美术界的杨三郎、林玉山。这群人身上,积累著台湾人自一九二○年代新文化运动以来的艺文实力,他们把握住当时日本中央主导的「地方主义」风潮,主张台湾戏剧应反映此时此地的人生,同时抵拒宣传战争的「皇民化剧」。决定公演剧目之时,张文环的近作《阉鸡》出线,成为创团首演的主打剧目,戏剧改编工作则交由头顶「帝都剧作家」光环返台不久的林抟秋负责。一九四三年九月二至八日,「厚生」在台北永乐座推出改编自小说前半部的《阉鸡(前篇)》,与其他三出林抟秋的原创剧本──《高砂馆》、《地热》、《从山上看见的街市灯火》,同时上演。

剧本《阉鸡(前篇)》目前仅有审查本流传,全剧分成二幕六场。第一幕建立以福全药房经营者郑三桂性格为中心的戏剧情境,接著是郑、林两家的议婚场面,再是新人成婚的场景。第二幕则从月里嫁入郑家后开始,铺陈投资失利导致家道中落与世态的炎凉。接著是郑三桂过世后,郑家为债所逐,陷入谷底的生活中,凸显阿勇性格的消极怯懦面。最后一场戏时,郑家只剩下阿勇与月里夫妻俩人,月里被塑造成在艰难环境磨练下性格越显坚毅、强悍的女子。而剧终的处理──阿勇从病中听到农人劳动歌声后转为积极奋起,这并非「振奋人心的大结局」,反而是留下悬念给观众:怯懦的阿勇果真站得起来?这对年轻夫妻将如何走下去?综观全局,戏剧的改编是进行到阿勇重病前夕为止。

原本「厚生」打的算盘是以「前篇」的观众带动「后篇」的人气,同时顺势让「厚生」转朝职业化经营。只可惜,历史没有给他们上演「后篇」的机会,「厚生」也成了「一演」剧团。原因是就在公演这一年,在太平洋战区长期吃瘪的美军采取跳岛反攻的战术奏效,日军从步步胜利逆转为节节败退。这一年四月成军的「厚生」,原本伺机在「大东亚戏剧」的庇荫下,赓续战前新剧运动,发展台湾戏剧的本土论述,但是到了夏末,时局的紧张却让人对剧团的发展已无法乐观。进入九月,类似「厚生」一类的业余剧团开始被全面纳入国家动员体制中,一律接受官方统制。因而,「厚生」在九月初的公演,称得上幸运地抢搭上了业余剧团尚能自由活动的尾班车。但是,改编后的《阉鸡(前篇)》却也因为是未完成的剧本,徒留后人戏剧讨论上的难题。

当然,我们大可不顾虑剧本只是个「前篇」,而迳行讨论改编表现。这样的话,我们很容易发现,剧本与原著最大的歧异即在于月里这个人物的性格塑造上。剧作家或许从祖母与母亲的身上感受到女性撑持家庭的伟大力量,原本小说借月里命运揭露旧社会中女性受到父性宰制与压抑的现实,到了剧本中却迹近消失,转而发扬小说中原本无意经营的月里的「母性」。另外,仅就「前篇」的整体格局来看,究竟谁是戏剧的主要人物?是郑三桂?是月里?还是阿勇?或者三人都是?总之,以上两点恐怕是今日读者在参照小说后,对戏剧改编最无法感到满足之处。

然而,戏剧在改编上也非无可取之处。情节以药房老板郑三桂的经营手腕,与父亲为儿子的就业、婚事伤神为主轴展开。开幕戏中,小村落里老字号汉药房特有的人情气味与场面的流动感,是剧作家别具匠心的所在。再者,对剧中上一代「利己主义」的检讨,剧作家采用喜剧化的手法加以刻划。前两场戏中,不论是郑三桂唯恐药房伙计懒散的斤斤计较、或是跟前来抓药农民之间的讨价还价、还是媒人阿金婆介入两家议婚的紧张场面,都在日常生活情趣之上,经营源源不绝的喜感。另外,相对于月里这个人物在改编上的薄弱,阿勇的发展则较具轮廓:从家族运势的颓变牵动人生际遇,进而影响人物性格转变,一路铺陈显得层次分明。这或许跟剧作家的年轻,对同年龄与同性别的人物较善于掌握有关。

永乐座里《阉鸡(前篇)》的舞台演出

比较起林抟秋同年发表的另外两篇剧本──《医德》与《高砂馆》,《阉鸡(前篇)》,显得欠缺完整性,在戏剧的文学性表现上也见不到构成经典的条件。但是,《阉鸡(前篇)》却在台湾剧场史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何以如此?且让我们对一九四三年的剧场文本作番审视。

有关一九四三年《阉鸡(前篇)》的舞台演出状况,我们目前有如下之掌握。首先,布景装置与舞台空间的安排带有浓厚的写实风格,现存剧照说明当时的舞台技术已有一定的成熟度。其次,戏剧进行中穿插使用重新编曲的传统音乐与民谣,像是大幕拉开时烘托乡下汉药房场景的南管〈百家春〉、呼应铁路延伸情节的〈丢丢铜仔〉、配合剧中人来往祭典庙会的节庆音乐、或是落幕前激发阿勇重新站起的农人劳动歌声〈六月田水〉等,大量本土音乐素材的运用并使之融合于情节之中,强化了原来剧本中稍嫌不足的戏剧表现力。还有,演出时充分运用当时永乐座所能提供的技术条件,包括旋转舞台与足以控制淡出/淡入效果的灯光设备等,凡此皆使舞台充满变化,有助戏剧节奏的掌握。

若要说剧场文本的杰出表现,当推阿勇与月里成婚场面(第一幕第三场)莫属。原来剧本中并无该场的实际内容,仅在篇头〈概要〉处出现该场的时间、地点与音乐演出者的相关说明。综合当时的剧评文字,我们掌握到这一场戏中,全场并未安排对白,仅有新郎与新娘在郑家神祖牌位前行礼如仪的肢体动作:「灯光和音乐的合谐演出非常引人」、「饱含哀愁、呜咽声般的曲调徐徐泌入人心」。这场戏位于全剧由喜转悲的关键转折处,导演选择跳开「写实」的框架,采用极富抒情性的表现手法,对照当时的戏剧水平来看,显得相当杰出而大胆。

总归而言,一九四三年《阉鸡(前篇)》的舞台演出在稍嫌贫弱的剧本上所以能够动人、获得多方赞誉,不得不归功于舞台艺术的最高统筹者──导演林抟秋(即剧作家本人)。自东京职业剧团历练归来的林抟秋,在「厚生」公演中包办所有戏剧的导演工作,充分发挥其跨领域的整合能力,展现戏剧演出之为一「总体艺术」的积极意义,堪称台湾现代剧场的重要创作者。

小结

《阉鸡(前篇)》这场寄名于日本「大东亚戏剧共荣圈」之「台湾戏剧」项下的热烈演出,其舞台上殖民者的缺席、汉文化情调的呈现、台湾人民族根性优劣之自我揭露,一个抵殖民的潜文本呼之欲出。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公演完毕,好评之外,也招来「非国民」的黑函攻击。这种可能导致类似于今日「叛乱罪」的恶意攻讦,累积在当年演出参与者与观众胸中的压抑与愤懑情绪,或许正是公演时「演出中途一时断电」、「台湾民谣首演后被禁唱」等插曲,会在战后被一再扩大渲染的重要根由。

一九四三年,在愈趋恶劣的战争条件下与集体朝向法西斯倾斜的文化生态中,「厚生」成员们依然坚持艺术创作应有的真诚与可贵的信念,他们以台湾的人物、乡土社会、时代情感为主要对象,从殖民者对台湾戏剧的专断性宰制中挣出多元发声的可能,提出了新剧运动以来的重要戏剧论述。就舞台实践而言,「厚生」对于新剧的艺术性掌握,不论是跟同时代创作进行横向比较,或是跟一九二○至三○年代新剧运动者的成绩垂直相比,都显示大幅的跨越与成长。台湾现代戏剧的发展至此跳脱启蒙时代的工具论思维,朝向艺术表现论推进。此中,《阉鸡》从小说到戏剧,无论是对我族的自我检省与期许意涵,抑或对树立本土戏剧的苦心孤诣,直可说是殖民地时代的剧场前辈们,留给后人至为深隽的一则启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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