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偕的一生,首先便是一段与自己的出身遥遥相对的自我实践。正如有句话告诉我们,有时候得行万里路才能遇见真正的自己。金希文的歌剧抓住了这段命运的变化,将他的死亡放置在剧作的开头与结尾。然而在一部性灵的作品中,言死,即为生!如此一来,这位梦过台湾并为之奉献一生的人之死,便是一种神化的极至尊荣……。
在音乐史上,以一位人物模范的一生作为主题的歌剧,我们所识不多。只有少数的几个例子,圣人曾经成为歌剧作品的主题,像是史蒂法诺.兰迪 (Stefano Landi)所谱下的《圣亚肋赛》Sant’Alessio(注1),或者是比较近代的,奥利维耶.梅湘(Olivier Messiaen)的《亚西西的圣方济》Saint-Francois d’Assise。有些作曲家从圣经里汲取灵感,如荀贝格(Schönberg)的《摩西与亚伦》Moses und Aron,不过,在西方音乐里,像金希文这样把一位十九世纪传教士的生平谱成音乐、搬上舞台的创举,我想是前无古人。
一个人与一块土地的命运交会
乔治.莱斯利.马偕的际遇足以构成一部歌剧作品主题的东西是什么?要一探究竟,就得进入本题,看看两段命运,一个人的命运与一块土地的命运,是如何互相交会。
要衡量一位像马偕这样具有如此多面的人物,并不是非得从基督教信仰的角度切入不可。他固然是基督徒,而且还是传教士,远道而来向非信徒传福音,他不负所托地承担了加拿大长老教会赋予他的角色。不过他的探索与成就却远远超过身为一位好基督徒与传教士所应尽的义务。
俗话说诚可移山。在马偕身上,我们可以观察这股坚忍不拔的宗教热诚,在为了达到演化人性的目的之下,是如何迸发出源源不绝的精力、与面对阻碍时毫不动摇的坚毅不挠。
那是宗教热情的杰出典范,积极且具有开创性,走向人群,激励他们帮助自己也帮助别人。「天助自助者」可以算是铭刻在他传教使命上的印记,因为马偕的目光并不是望向天国彼岸的至福,而是望著人间此地的真实。
以丰富知识来实现他的理想国
只消翻翻他的个人回忆录,就会发现他是个受过众多学科训练的有学之士。他对于植物学、动物学、地质学、历史学、地理学与医学都抱著热烈的兴趣。他在所有这些领域中所怀有的知识,让他有能力去欣赏赞叹环绕著他的这个新世界的丰富。而尤其重要的是,他能够将他的知识用来实现他的抱负,他的理想国,一个稳稳建立在善的力量中的社群。在这一点上,他与他后世的同工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可说是非常的意气相投。
他的功绩之广与他所建立的一切之坚实稳固,其关键在于他做人的谦冲为怀,他不摆出优越的姿态,而是以同等的高度去面对、去接受他人。也正是因为这样,所有这些曾是他的生徒的男男女女,后来都变成他的同工,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变成了与他对话的人,并且成为对自己负责的人,凭借著自身的经验成长。在这一点上,他走向了台湾人,包括汉人与原住民,比任何在他之前的外国人都要更深入。他在这条道上是全然地投入,从学习语言开始,然后是婚姻,与一位他在传教工作中认识的女子建立了一个台湾家庭,还生养了忠实延续他传教任务的子嗣。
「你们要学习啊!」
马偕生在一个帝国主义挂帅的时代。他抵达淡水之后的三十年间,眼见欧洲列强为了遥远大陆、无人探索之境的资源,争相敌对,所有人都打著善良殖民者的旗帜,最后往往露出真面目,成为毫不顾虑自然资源的剥削者,有时甚至还是拥护奴隶制度者的接班人。就在欧洲的帝国忙著把整块整块的大陆变为殖民地之际,马偕像只蜜蜂般地辛勤工作,施授著物质与精神的花粉,与殖民者的精神恰恰相反。然而在这个时代要逆流而行是特别地艰难。就在如英法等国家毫不迟疑的毒化中国人、藉著鸦片削弱他们之际,他无可避免的被误认为与那些个「洋鬼子」是一丘之貉,而马偕的生命也因此而受到威胁。直到今日,那个时代的印象、传教士与殖民者的征服,仍旧在集体记忆的表层纠缠搅和。也正因如此,马偕与当时政策相反的作为显得格外重要。
如果他曾带著信仰与狂热,去对抗那些在他眼里是蒙昧主义加迷信的事物,那是因为他的基督教信仰(更确切的说,是清教徒信仰!)对他而言,代表著为他开启了通往世界大门的光明主宰。「你们要学习啊!」他似乎在对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叫喊,在他大步踏遍这座仍然保有葡萄牙文美丽之名的岛屿之际。台湾社会至少要感谢他这一点,还有更多别的:女人不用待在家里,女孩子可以上学,而且每位女性都有权利与机会去争取某个职位,而这点在过去往往是属于男性的特权,甚至直到今日在许多国家仍是如此。
从马偕看到一个社会的诞生
西方宗教与东方宗教的相遇有一段很特别的历史。早在唐代,西元六三五年,最早的基督徒,在以弗所(Ephèse)的教会分裂(注2)之后,被我们称作「景教徒」(聂斯托里派基督徒)的这些人,便已来到了中国。在这个对于宗教特别宽容的时期,各大宗教流派的代表人物之间,展开了许多智识层次甚高的辩论,直到一个世纪之后,所有「异端」宗教均被消灭拔除。马偕来到福尔摩沙岛上,遇到的不只是野蛮的异教徒,却还有受过教育、具有学识的人。他的宣教,在与这些知道为自己的立场辩护的人所进行的博学讨论中,变得更加成熟。自此,台湾培养出了多元的认同。小小的岛乡,正对著庞大如一整座大陆的帝国,移民者与不同的占据者纵往横来,台湾总是晓得将他们的不同之处兼容并蓄地转化成智识与文化上的蓬勃富足。让人不禁猜想,在这一点上,马偕与其遗风必当具有相当程度的影响。
如此一来,马偕的传记便化为某种棱镜,让我们得以看见的,不仅是一个人的故事,还是一块土地的故事、一个社会的诞生,是台湾的起源,在那关键的时代,就在翠绿未开发、原始而乡野的岛屿及其不同族群的在地住民与移民人口,与围绕著逐渐成长的城市所发展出的商业社会的开端之间。
金希文的歌剧抓住了这段命运的变化
马偕的一生,首先便是一段与自己的出身遥遥相对的自我实践。正如有句话告诉我们,有时候得行万里路才能遇见真正的自己。金希文的歌剧抓住了这段命运的变化,将他的死亡放置在剧作的开头与结尾。然而在一部性灵的作品中,言死,即为生!如此一来,这位梦过台湾并为之奉献一生的人之死,便是一种神化的极至尊荣,一种变容(注3),一种朝向至福的升华,而那至福,好似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孩童的幸福。如此一来,歌剧在序幕落幕,创造出一个循环,反射出一种永不枯竭的丰富。
注:
- Stefano Landi是十七世纪的义大利作曲家,《圣亚肋赛》Sant’Alessio是史上第一出以历史题材写成的歌剧。
- 西元四三一年聂斯托里在以弗所的全教会大会上就耶稣的神性与人性之关联提出辩论而被视为异端、革除教职,进而造成与东方亚述教会的分裂。一九九四年才取得和解。东方亚述教派传入中国后便成为景教。
- Transfiguration,如耶稣的变容。显圣容。宗教意义的解释是:祈祷是天人结合,耶稣在山上的祈祷是颠峰经验,于是原本他与天父共有的天主性体,完全出现在他的身上,具体而论,即是变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