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欢庆二十周年的柏林「舞在八月」(Tanz im August)舞蹈节,知名舞团与大牌编舞家云集,历史经典与狂飙创意齐聚。旅德作家陈思宏躬逢其盛,特地为本刊介绍此次舞蹈节中的三档精采舞作,有美国后现代舞蹈大师崔莎.布朗的经典重现,颠覆舞者刻板形象的胖子编舞家奥力维耶.杜伯的新版《牧神》,以及加拿大近年备受瞩目的戴维.桑皮耶充满挑衅的《温柔一点!该死的!》。
对于爱好表演艺术的人,夏天的柏林其实少了很多乐趣,因为很多剧团音乐放暑假,就算有表演,在没空调的夏日剧院看表演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但是今年欢庆二十周年的「舞在八月」(Tanz im August)则是夏末的惊叹号,各国知名舞团齐聚柏林,从八月十五日到卅一日,每天都有各类精采舞作上演,观众热情回馈,每一场舞作开演前都有许多向隅的观众拿著「我要买票」的字卡在剧院外徘徊。
这个德国最大的舞蹈节今年大牌编舞家云集,担任开幕表演的阿喀郎.汗(Akram Khan)、崔莎.布朗(Trisha Brown)、奥力维耶.杜伯(Olivier Dubois)等接力演出,另外还有许多正在窜出的编舞家作品。大师作品赢得十多次的谢幕,新锐编舞家的作品就水准不齐,柏林观众严苛出了名,看不下去中场走人是小事,谢幕时大声发出喝倒采声的情况也不少。我今年看遍大小舞作,发现看大师就是去享受成熟的舞蹈语汇,看新锐编舞家就是去看创意,因为这些很可能都是明日的巨星。以下,我就挑几场特别受欢迎的表演来介绍。
编舞传奇回顾展:崔莎.布朗
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崔莎.布朗的作品,是在二○○六年德国卡赛尔的第十二届「文件展」(Dokumenta)。在这个每五年举办一次的艺坛大盛事里,布朗做了一个名为《森林底层》Floor of the Forest的大型装置作品,舞者在衣服与绳子交织而成的悬吊空间里即兴舞动,让我印象非常深刻。这次布朗来参加「舞在八月」,带来五个作品,从一九七一年的《堆积》Accumulation到二○○三年的《现在式》Present Tense,一次让舞迷们回顾布朗精采的编舞生涯。
布朗崛起于上个世纪实验剧场、舞蹈风起云涌的六、七○年代的纽约,她在一九七○年成立了「崔莎.布朗舞团」(Trisha Brown Dance Company),以后现代的风格重塑现代舞,影响舞坛深远。当晚的第一个表演作品是布朗的经典舞作《堆积》,当年是她亲自上场独舞,现在则是由年轻女舞者担任。《堆积》简短极简,舞者的身体摆出简单的手势随著音乐摆动,随著音乐慢慢增加律动,不断重复的肢体动作构成布朗此后作品的母题(读者可在http://tw.youtube.com/watch?v=Q9BZ0hi2g6Y看到这支舞)。其实看布朗的旧作以现在的眼光看当然有点难了解为何她的舞作在七○年代的纽约是非常前卫的,但是当年她把日常生活当中最普通的人体动作挹注到舞蹈当中,在寻常公寓的屋顶上、博物馆的外墙上跳舞,在现代舞史上舞出许多精采的篇章。
当晚的最后一支舞《现在式》,布朗以约翰.凯吉(John Cage)的钢琴作品来编舞,身穿缤纷舞衣的舞者在舞台上以几何的抽象排列,让舞者在拉抬、伸展当中与凯吉的琴音配合,上了年纪的布朗以优美沈稳的肢体继续建构她的美学。现年七十二岁的布朗在谢幕时亲自上台接受观众的热烈掌声,一个从狂飙的纽约七○年代出身的传奇舞者从自己的历史作品当中走出来,让今年的「舞在八月」多了许多向大师致敬的温暖气氛。
胖子的牧神变奏曲:奥力维耶.杜伯
灯暗之前,舞者还未出现在舞台上时,观众的脑里如何勾勒即将映入眼帘的舞者?是如同这次在「舞在八月」里演出大为轰动的德勒斯登「塞帕歌剧院舞团」(Dresden Semperoper Ballet)那些高挑俊美、身材比例完美的芭蕾舞者吗?
奥力维耶.杜伯一走上舞台,事先没做过功课就买票进场看表演的观众一定会傻眼:眼前这个胖子是走错房间了吗?是不是后台的工作人员啊?等一下,这个短腿的胖子还给我在舞台上脱光衣服!──我要退票!
大学读的是外语系的杜伯,很晚才决定要进入舞蹈界,但是因为身型肥胖,起步又晚,一路受到的挑战可想而知。但他决定以他自己的身体发展一套新的舞蹈剧场美学,一路与许多舞团合作,终于在二○○七年,他以作品《为了全世界所有的黄金》Pour tout l’or du monde得到了法国「戏剧评论工会」(Syndicat de la Critique)颁的评审团大奖,表彰他在舞蹈界的成就,一个以身体推翻所有传统舞者形象的舞者,在舞坛找到位置。
这次他在「舞在八月」总共推出两个作品,一是《为了全世界所有的黄金》,另外一个就是刚在今年的亚维侬艺术节登场的《牧神》Faune(s)。看《牧神》之前,不做点功课是不行的,否则大概就会觉得舞台上一个不会跳舞的胖子在那边恶搞还暴露下体。一九一二年,芭蕾传奇苏俄舞者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在巴黎推出以德布西《牧神的午后》为音乐的芭蕾作品,描述半人半羊牧神遇到仙女的故事。但是舞作一推出就引起了风暴,因为舞台上的牧神很明显地拿仙女的丝巾,做出类似自慰的舞蹈动作,当时的巴黎报纸笔战不断,是舞蹈史上很著名的丑闻之一。
杜伯以这段历史为蓝本,在自己的《牧神》做了四个新的版本,把尼金斯基当年的丑闻变奏、谐拟、重现,建立一个廿一世纪的牧神美学。第一个版本是电影,在黑白电影的语言里,牧神变成渴求青春男体的怪叔叔(杜伯饰),仙女们变成网球场上四个俊美的法国男生,怪叔叔偷窥露出六块腹肌的男生们打网球,后来跟其中一个男生买了穿过的球衣,在宾馆里做著自慰的动作。短片后,电影银幕拉开,穿著紧身古典舞衣的杜伯在舞台上先来一段「经典」的历史重建,在古典的气氛与德布西的音乐里与仙女们再现当年震惊舞坛的作品,当然还有牧神与丝巾的自慰暗示动作。然后古典的景片撤下,杜伯就在舞台上开始换装,变成一个发出怪声音、举止疯狂的牧神,还穿上高跟鞋神态怪异。熟悉尼金斯基的舞迷都知道,尼金斯基在一九一九年精神崩溃,被诊断出有精神分裂症后,一生从此与疯狂共存。杜伯在舞台上时而裸露、时而朗诵尼金斯基的日记,穿著高跟鞋的段落也是以尼金斯基做过的事为底本,整个舞台就让他尽情展现疯狂,从现代电影、经典重现到最后的谐拟,杜伯重新建立了一个新的舞蹈美学,证明舞蹈不是总是要「美」,短腿大肚的胖子也可以跳舞。杜伯的美学充满戏谑的张力,现场不少观众直接起身走人,在这个舞台上怎么裸露怎么恶搞似乎都很难引起丑闻的年代,杜伯的美学成功地建立小「丑闻」,谢幕时热烈的掌声与嘘声一起为他的美学做见证,新的牧神是个胖子,让你看不下去但又很想看下去的胖子。
杜伯胖子在谢幕后与观众对谈,一派轻松地面对各方质问,有种豁达的胖子哲学。《牧神》现在国际邀约不断,尼金斯基的丑闻没被遗忘,新的胖子牧神准备在各地让更多观众起身走人。
挑战视觉尺度的戴维.桑皮耶
在欧美舞台上看到裸体根本就是司空见惯,但是看完戴维.桑皮耶(Dave St-Pierre)的赤裸新作《温柔一点!该死的!》Un peu de tendresse bordel de merde!,我仿佛被巨浪给拍打过,久久无法起身。《温》是来自加拿大蒙特罗的卅二岁年轻编舞家桑皮耶关于现代乌托邦的三部曲之二,他这几年成为加拿大法语区最受瞩目的编舞家,以作品里的大胆裸露与丰富的肢体层次闻名。
一开始,舞台上有一群戴著金色假发的赤裸男舞者,跟观众挥手互动。很快地,这个「互动」演变成混乱的场面,这些男舞者冲破镜框舞台,开始在观众里「作乱」:满场飞奔尖叫、爬到观众席的椅背、坐到观众的大腿上,开始整晚毫不停止挑衅观众的举动。同时,一群女舞者开始拿起高跟鞋开始互砸,暴力的程度简直就是真的打架。而这个大乱的场面不是只有几分钟,而是持续了非常久,我一直在想「够了吧!」,但是一直都不结束,后来发现这就是桑皮耶的挑衅,要冲撞观众的视觉一分钟哪够,十分钟太短,搞个卅分钟还不过瘾。例如一个女舞者面对一个男舞者跟一块蛋糕,她问观众:「我该选这个男人还是这块蛋糕?」观众当然鼓噪叫她选男人,但是,她却「选」了蛋糕。她在舞台中央开始用下部去跟蛋糕做出性爱动作,这个女舞者与蛋糕的片段持续许久,直到女舞者整个身体被蛋糕、巧克力包覆,然后她问观众:「谁要这块蛋糕上的樱桃?」
出声要樱桃的观众接过樱桃,也接下了无尽的孤独。整出舞作充满了舞者口中滔滔不绝的语言、赤裸的身躯、看似胡闹的场面、往自己脸上用力掴掌的舞者,所有所有的元素都让我感到非常孤独,不见温柔,就是荒谬之后,荒芜。
最后,舞者们拿出水罐往自己身上浇,直到整个舞台充满水,然后脱光衣服的舞者开始在舞台上疯狂游泳,这一游,又是许久许久。
《温》在今年的「舞在八月」大受欢迎,不过这种尺度大胆的舞作进台湾剧场的机率大概很低,立委可能会开记者会,警察会冲入剧场抓人。跟我一样很爱这种挑战视觉的舞迷可以去youtube看一下排练时的片段与导演访问(http://tw.youtube.com:80/watch?v=JrA9QYrc8V4),顺便期待台湾面对艺术时能更开放,或者说,更温柔一点。
「舞在八月」除了我介绍的这三出,当然还有很多精采的其他作品,例如来自法国南锡的「洛林芭蕾舞团」(Ballet de Lorraine)以作曲家Simon Stockhausen的音乐作品为本的作品《颂歌》Hymnen,则是一场以舞者身上的颜色来做象征的精采舞作。舞节二十周年风光落幕,展现的高人气让主办单位有信心,明年的八月会让更多舞迷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