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艺术家大卫.麦可雷克的大型摄影装置艺术「慢舞」,从纽约来到台北「起舞」,这个作品邀请了世界上五十位来自各国的知名舞者,请他们各跳五秒钟的舞步,延展成十分钟的影片。透过慢动作,让人看到非常不一样的肢体动感,瞬间之美化为永恒。本刊特邀影舞集艺术总监陈瑶越洋专访,请麦可雷克畅谈他创作「慢舞」的想法与过程。
「慢舞」创作者——大卫.麦可雷克(David Michalek)说话的速度可不慢。周日夜晚一个多钟头的电话里,我们从南加州谈到纽约,从独立思考谈到创作的机缘与理念。原来……我们曾经同时在同一个校园里晃荡,也可能各占据了雕塑公园里的一块草皮躺著漫天遐想,在阳光下慢慢加温的过程中体会到一种非常的熟悉感……。
Q:大学时你选择英语文学系,而这么多年来一直做著视觉创作。你认为自己是一个偏向文字导向还是视觉导向的艺术家?
A: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文字创作者,也从来没做过文字创作的工作。但可能也和长期的薰陶有关,除了「慢舞」以外,我大多数的作品都与文学有相当的渊源。小时后我就希望能用大学的阶段来培养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所以设定的主修若不是语文就会是哲学这些Liberal Arts学院的科目上。在UCLA念文学就是给自己一个完整的时间以打下「思考」的基础。
我对于摄影和美术的兴趣很强,也确定自己要往艺术方面发展,但却对于大学的艺术科系产生了排拒感,希望能跟随自己倾心的艺术家,以一种师徒关系来培养自己的专业素养。我跟著约翰.马尔佩德(John Malpede)进出剧场,一路上也很幸运地能有赫伯.瑞茨(Herb Ritts)及彼得.谢勒(Peter Sellars)亦师亦友的提携。
Q:谢谢你分享「慢舞」,这真是一个极致漂亮到让人屏息欣赏、无法言语的作品。这个计划是怎么开始,怎么成型的?
A:「慢舞」真正的起始点其实很难追究!每一个想法在脑中几乎都是长时间的摆著、等待著,让它慢慢成型,仿佛平时一个一个砖块累积起来才终于能盖出一栋房子。前几天我在整理笔记本时,赫然发现在一九九七年的本子里已经留下关于「慢舞」的种子,(我习惯于将自己的想法、点子或简报资料都留存记录下来,所以我有许多的笔记本)清清楚楚的想法脉络让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完全不记得这个想法已经存在这么久了。当然,我对于极慢动作非常感兴趣,总觉得用这个方法可以窥看到动作中隐藏的神秘世界。想想假若光是看汽车冲撞的慢速影片都能这么有趣,如果能使用这些军用摄影机来拍摄这世界上最擅长动作美学的人——当然就是舞者——来做他们最拿手的事,一定会是一个神奇美妙的经验啊!我能清楚的这样认为,当然也因为我和一个杰出的舞者一起生活了多年——温蒂.惠兰(Wendy Whelan)——我的太太,她可是美国现今最好的芭蕾舞者之一呢!
Q:在你脑中构想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什么突破终于让 「慢舞」可以完成问世?
A:许多年来我一直关注著高速摄影机的发展。因为我非常清楚一般常用的35厘米高速电影摄影机不适合拿来拍摄舞者;舞者们对于自己肢体表现出来的细节非常在意,在摄影棚中能够立刻回带、看片、调整、重做重拍到满意为止会是一个重要的条件。我知道我得用数位摄影机来做这件事,但在所有的设计概念都清晰的时候,科技却还没到位。二○○四年底左右,我终于听说有些实验室开始尝试研发高速高画质数位摄影机。多年来不断的探询也让我连结到了领先业界的摄影机研发中心,就在纽泽西。我带著一些画质不甚理想的测试影片去找他们,成功地挑起了他们的兴趣来发展「慢舞」所需的摄影设备。二○○六年,测试版的摄影机一完成,我告诉林肯艺术节执行长奈杰尔.雷登(Nigel Redden),「慢舞」可以做了!他说,「只要你能做我就展出!」虽然对于二○○七的艺术节而言我提出计划已经太晚,来不及申请艺术节的经费,但这个「展出的承诺」是一封强而有力的推荐信,让我得以募集五十万美元,著手架设一个摄影棚,开始进行拍摄。
这中间的每个环节在一九九七年时候的我是做不到的,而且也得不到的资源!想法真的只是想法,每件事都有它自己的时间表,因缘俱足才会发生吧!
Q:你在纽约架设了这个摄影棚,所有五十个舞者的摄影都在这里发生的吗?摄影上有些什么样的限制和困难呢?
A:所有的舞者都在纽约棚内拍摄的。高速影片拍摄时需要超乎想像的高度照明,慢舞的舞者需要在二十万瓦的特殊灯具照明下拍摄。所以整个摄影棚的配电装备与空调通风都需要设计考量,很难在行动中架设,每个舞者都得来纽约啰!
Q:每个人五秒钟的动作是怎么选择的? 通常他们都会跳多长的段落而你会拍下多长的影片呢? 这个五秒转变为十分钟的这个速率是怎么决定的?
A:我测试了许多种拍摄的速率来寻找心目中的理想画面。拍摄更短播放更慢,或是拍摄较长播放较快都会成就不同的美感需求。五秒转为十分钟的公式下呈现了长久以来我想要的流动感!同时也符合摄影机记忆体的最大容量。一旦这个公式决定了,我请每个舞者来之前准备好三段五秒的动作,很像是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舞句。到了摄影棚,我们就从这些舞句出发,有时动作会超出拍摄的范围,或是某些动作姿态放慢来看不甚理想,舞者就会自己重新编作,直到我们得到能呈现出最具个人特性的五秒钟。通常每个舞者进棚的工作时间都将近在两个小时左右。
Q:可不可以说说看你想在极慢的舞蹈动作中得到什么?想借由这个计划来分享什么?你对于结果满意吗?
A:从一开始我就深信能在这个计划里同时达到多重目的。我想也许可以开创一种新型态的舞蹈编作,即便只是以新的规则来表现同样的姿态、来看同样的作品。我请舞者们做旧作中的片段,却会成为无法辨识的新舞。
舞者是表演艺术中非常特殊的一群人。曾有人以慢动作拍摄演员来研究人类的感情传达,但我认为大多的舞者,在舞蹈中更是时时刻刻传达著人类最原始、最根本、最自然的情感,不是修饰过的演技。所以我清楚知道被记录下来的不只是细腻的肢体动作,还有机会记录到人性中极致的情感表达,而「慢舞」也就成为一个动作情绪与情感的研究。
我一直相信能捕捉到人的短暂无常是艺术创作中最大的野心之一。我认为也许可以从「慢舞」里,试著找方法从人忙乱的动作中找到所有风格形式里的一致性。也许这个一致性会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概念,如同在一个全黑空无的画面里只看到清晰的舞者,他的舞蹈正被不同的时间感重新诠释,而这奇异的视觉经验则将画面中的身体神圣化了。
身体看似分开的各个部位组合完成一个完美的连续动作,就是舞蹈的本质,也是所有的人最终回归的依靠。动作分析也许是「慢舞」可以成就的一个功能,但只是目的的一小部分。最终我希望能分享这个神圣的氛围。
Q:可不可以谈谈在你影片中收藏的两位台湾舞者?
A:每个舞者都成为了我的朋友,每个人的舞蹈都深深触动我的心。我想要拍一个有京剧身段的舞者,而吴兴国当时正好在纽约林肯中心艺术节中演出《李尔在此》。以前我就知道他的作品,所以立刻动用关系把他请到摄影棚来。这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运气。
芳宜是老朋友,从她在玛莎.葛兰姆舞团时我就常看她的演出,也常常被她感动,所以当我终于能打电话邀她来演出时我是非常兴奋的。有一个难忘的小故事我常拿出来分享。当她第一次来做相关的讨论时,我们和服装设计坐在小厨房里,我问她有什么想法。她说,我不希望看起来像个玛莎.葛兰姆舞者,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能表现我的形象。接著我问她希望我怎么来表现这个形象。她停了一会,说:「我希望看起来像是水上的月光。」我和服装设计两个人面面相觑许久,体会到她说这句话的认真…「听起来像是白色的纱…」所以我们为芳宜的拍摄调整了特殊的灯光,也选择了更感光的布料,当芳宜动起来之后确实看似是涟漪上的月光了。
Q:在极慢的动作诠释中,是否某些动作质地或特性会不见了?而哪些特性又被强调出来?
A:有得就会有失吧!许多舞者都提到了关于动作质地改变的观察,威廉.佛塞(William Forsythe)认为在慢动作中「串联动作的意图」变得无法探究是个有趣的现象。凯罗.阿米蒂奇(Karold Armitage)准备了一段有棱有角、力气较猛的舞句,放慢之后这些冲突的特性全部都被顺畅的柔软化而连贯起来了。之前我说「慢舞」可以是一种新型态的编舞方式也正因为如此,每个刻意编作的舞蹈透过这个机制都会转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们约莫都心知肚明速度放慢时会产生的效果,但执行起来仍充满了惊喜。崔莎.布朗(Trisha Brown)就曾兴奋地表示「这像是在另一个时空中编舞啊!」到头来「慢舞」是个有趣的游戏。
许多参与的舞者表示「慢舞」对他们很具启发性;在芭蕾的学习中,舞者不断听老师说「向上跳的时候你必须向下用力」「肩膀向下放松」…而当赫尔曼.科内罗(Herman Cornejo)向上一跃时,你真的看到他的脖子如何延伸,肩膀如何向下放松,也几乎看得到胸肌向下延展的力量。视觉经验是很好的学习工具。慢动作展开了许多平常肉眼无法分解的瞬间,将许多讯息平摊在我们眼前,是动作分析相关研究可以应用的一种做法。
Q:对于高速摄影有兴趣的朋友们,你有什么建议?
A:「慢舞」展出之后,不同的研究单位和艺术家们提出了许多的期望与进一步的构想。目前市面上有多种高速摄影机可以选择,不同解析度,不同转换速率的机种。在「慢舞」中我们使用了美国军用的高规格设备,所费不赀之外,也不见得符合不同计划的需求。但这个做法确实让我们得到许多重要的知识与讯息,尤其对于人体动作的理解上有所助益,是值得尝试的方向。
文字|陈瑶 影舞集艺术总监
人物小档案
- 毕业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修读英语文学,后来在纽约大学学习电影制片。
- 曾跟随著名摄影师Herb Ritts并当了两年的助理。1995年起,他开始以专业摄影师作为他的职业,并且固定帮《纽约客》杂志、Vogue等杂志拍摄人像。同时,他开始实验表演与装置,发展大尺寸的多面投影。
- 曾和电影导演彼得.谢勒(Peter Sellars)合作两个舞台作品:《卡夫卡片段》、St. François d’Assise。其他为剧场所做的电影与录像作品,像是Music Off the Walls,也都在各大剧院、美术馆展出。
- 2007年春天,受邀到耶鲁大学神学院担任客座教授,教授宗教与艺术。
- 他现与妻子、知名纽约芭蕾舞团首席舞者Wendy Whelan居住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