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年的德国波玆坦音乐节中,一场于六月十二日举行、由古大提琴家萨瓦与鼓乐家伊斯特班演出的「萨瓦的晨曦苏醒」音乐会,以古乐带领听众穿越时空。在教堂里的圣坛下,音乐家轮番演奏三把古董乐器:十四世纪的蕾巴琴、十五世纪的蕾蓓克琴和十六世纪的西班牙里拉弓琴,曲目充满异国色彩,再现世界文化的交集与共通性。
来自西班牙加泰隆尼亚自治区(Catalonia)的古大提琴家萨瓦(Jordi Savall,1941-),秉持他个人血缘与地域的密切性,和其一贯热中挖掘古乐曲目的学者精神,安排了一场从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跨越三百年的弦乐历史探索,将尘封在北义大利档案室的中古舞曲草稿,转化成鲜活的声响,跟著鼓乐搭档伊斯特班(Pedro Esteban),引领观众随著乐音进入乐器博物馆中,再共同航向时空机里的欧亚非。这两位默契十足的音乐家合作源起于一九七○年代,早于一九七四年时,萨瓦与其女高音妻子妃姬拉斯(Montserrat Figueras)已成立了古乐室内乐团Hespèrion XXI(注1),其中鼓乐成员即是老搭档伊斯特班。
在幽暗温暖教堂中,聆听悠扬的异国色彩
演出的场地位于波兹坦皇宫园区内的教堂,这儿被萨瓦称做是音乐家不可多得的礼物。教堂的音响往往是独奏家非常倾心的演出场地,除音响特色外,主办单位将仅有两位音乐家的舞台,搭置在威尼斯来的马赛克圣坛下,不仅巧妙结合建筑风格与节目内含,更彰显旧时代里视觉与听觉的相互映照;在两盏暗红神秘光束的营造下,演出者踏上微微升高的木制方型小舞台,在被一圈暖暖烛光围起的方形台上弹出曼妙舞曲,让上百位听众恍若置身中古沙龙内,其中不见冷峻的谱架座椅,反之用柔和的布料,增添椅子与平面木头谱架的和谐,透过硬体上的用心,陪衬出大师级古乐二人组演出的高水平与高质感。在面对繁复调音之时,萨瓦不是拉奏出僵硬的单音,而是多次富于音乐性的尝试,用相对音高及短乐句找到其基础音准,也因此时常让观众混淆了,何时才是真正乐曲的开端;莫名中,观众像是忽然间滑入由音乐牵引的时光隧道般,灵魂随即被带向陌生的文化「新」世界;而这所谓的「新」,其实是现代社会对中古文明的未知,借由萨瓦丰硕的古乐研究成果,对照这些从黑暗图书室里尘封已久的谱稿,透过一场特殊的音乐会设计,音乐家为唤起古乐声响,让文明源头如同晨曦曙光一般,引领著乐迷与听众,静静陪著沉睡了的文明步步苏醒。
演出地点虽是柏林,乐曲的来源却充满异国色彩:从中亚的阿富汗、土耳其、经过中欧乌克兰、波兰、南欧义大利、西班牙安达鲁西亚,到北非的阿尔及利亚,这些曲目的选取跳脱了制式化的思维,横跨近四分之一个地球的广阔,不只贴近传达今年波玆坦音乐节的主题「向往远方」(Sehnsucht nach der Ferne),萨瓦更配合著节目副标题「音乐节环游世界八十天」宗旨,将时空带入东西交流的中古世纪,系统性的依时间顺序,交替使用不同三种古弦乐器,并企图透过三种源流密切的插弦乐器:蕾巴琴(Rebab,十四世纪)、蕾蓓克琴(Rebec,十五世纪)和西班牙里拉弓琴(Lira d’arco,十六世纪),再现世界文化的交集与共通性。
古董乐器再生,回溯乐器的悠远历史
此场音乐会中萨瓦所使用的蕾巴琴,原本只是一件挂在古董店里的雕墙装饰,为逐步让古乐复兴从萌芽走向日益茁壮,萨瓦积极前往希腊、以色列、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等地找寻不同样式的蕾巴琴,当然其中也包括这件自瑞士巴塞尔被发掘的乐器,让原本只被当作是装饰品的古乐器,遇到萨瓦这位伯乐,发现了它声响的潜在性,并借用古大提琴夹膝的演奏法,再生了它的命运;另一件西班牙里拉弓琴,因原名中的arco即是弓的意思,顾名思义要以弓拉奏,显然与乌克兰地区所流行的里拉琴有很大的出入,今晚听到的里拉弓琴是接近古提琴的及肩演奏法,而非似手风琴方式旋转琴箱发声。
进一步以乐器与乐谱间的关系出发,会发现其实这场音乐会所演出的流传草稿中,并没有指定该由哪一乐器演出,三种乐器的使用全由萨瓦个人决定;其中四弦的蕾巴琴,传承了阿拉伯梨型乐器的样貌,琴身背面是弧形设计,以夹膝方式演奏,另外的蕾蓓克琴和西班牙里拉弓琴皆是放在肩前演奏,拿弓的方式也均如同古提琴演奏法。史料中一般对于欧洲提琴家族的认知,均追溯回十五世纪西班牙、法国及义大利所普遍流传的古提琴(Viola da gamba)(注2),专为这些乐器创作的作品,可详见稍后于十六世纪宫廷留下来的诸多室内乐曲目。萨瓦也曾为记录十六世纪提琴古乐下过一番功夫,一九九一年时他担任了法国古乐电影《日出时让悲伤终结》Tous les Matins du Monde的艺术指导,片中描述法国古琴大师马黑(Marin Marais,1656-1728)在宫廷任职与仕途归隐乡间的盛科伦布(Monsieur de Sainte-Colombe,1640-1700)两人相异的境遇,萨瓦不仅协助电影原始呈现路易十四时代两位截然不同性格与历史地位的古大提琴家生平,更忠实著墨了古琴音乐的精随与韵味。如另再补充中音域的柔音提琴(Viola d’amore),便是大致了解文艺复兴及巴洛克弦乐器的雏型,只是这些慢慢被人所熟知的古提琴因有更精良的发展,而渐渐阻碍了源自于蕾蓓克琴等相似家族乐器的演展,让这些原始的阿拉伯弦乐器被逐渐取代而消失。萨瓦这场名为「萨瓦的晨曦苏醒」(Savalls Morgenerwachen)中古音乐会,便建构在认识上述弦乐家族乐器的大略基础下,从这些已逐渐被推广了的古乐中,再去寻找其前身更特殊的弦乐亲族。
让音乐史活起来,让观众跟著音乐环游世界
一场好的艺术飨宴觉对会激发听者许多共鸣、好奇,甚至赋予正面能量与动力,或许还能进一步发现教科书里错综交叉的历史地理;简单来说,萨瓦让音乐史活了起来,也开启了欣赏者更广泛接触史学的面向。当音乐会主角搁下熟悉的古大提琴,费心老远从巴塞隆纳带三把古董乐器飞往柏林,这一切的安排不仅止于艺术对于美感的传递、追寻历史遗迹的真实性,或对消逝古文化的启蒙,更让廿一世纪的聆赏者,重新思考异国文化生成、传递间的关联。像是节目单中即指出:「蕾蓓克琴的前身,正是来自阿拉伯的蕾巴琴,这个乐器是透过伊斯兰世界从北非,经由伊比利半岛带入欧洲。」这段话的描述显然重现了十二、三世纪,西班牙在阿拉伯统治后所留下的足迹,也看到北非与南欧密切商旅来往的证明;时间再往后推到十五世纪的哥伦布地理大发现,西班牙带给南美的不只是政治上的殖民,也种下文化的不可分割性,有趣的是,现今在欧洲其实已经非常少见的蕾蓓克琴,却不难在南美洲巴西、哥伦比亚等地发现它在街头巷尾的影子。
萨瓦与伊斯特班带来的音乐会,乐曲像是在风韵犹存般的默契游戏中,大胆传达了最直观式的即兴乐思;两位音乐家的对话,呈现最真实且质朴的多元地方色彩,于旋律线之外,击乐家强烈的节奏暗示,透过不同的大鼓、铃鼓(注3),指尖滑过鼓面与摇响铃片,时而透露丰富的拜占庭东正教民风、时而飞向回教式的庄严仪式,清清楚楚且淋漓尽致表现出不同舞曲风貌;特别是中古世纪当时,乐曲都在较具戏剧性的情形下才被记录流传,像是被驱赶的犹太民族,跟著迁移的不能是家当或权势,但却可以是代代相传的音乐艺术,也许这正是支持重生与再生的力量。坐在观众席中的我,不仅强烈感受到音乐传达而来的巨大情绪,即使只是单一旋律加上节奏搭衬。由于曲目纵横多国,让我的听觉灵魂仿佛像是自动与机舱里总会附上的全球航线图连上,生动地跟著乐音一起环游世界;音乐所通向的天地,如此广阔、无限绚丽,许多的奥秘一点一滴像是拨云见日一般,等待发现者揭开深藏的宝藏,飞翔在音符上的旅者们,正也能借此冥想于世界声响色盘中,一并追寻哲学家所说的「借由旅行、梦想实践」。
放下理性分析,感性体验音乐之美
而这场音乐会显然有别于一般的巴洛克或文艺复兴曲目。教堂里环绕著的世界中古舞曲,即便全场皆是趋于平易近人的曲风,但却不能统称为民谣,因为有民谣所无法触及的细腻与高雅;相对于神剧、歌剧等,中古器乐曲虽无完整音乐架构的深厚理论基础,欣赏者却可卸下强大的理性分析背景,或暂时抛下对作品乐种的历史认识,感受这场音乐会最特别的尝试,即是萨瓦的想法中潜藏了的极高实验性。不需包袱,只期待观众以最简单的心情,真情直接的感受乐曲内涵;深植人心的艺术,也许不见得需要满腹经纶的学术大道理;艺术即使历经数百年来的变迁,一样不受数位科技的进步、物质丰腴而丧失了他的价值,作为人,作为宇宙穹苍里的一个生命体,音乐始终能在各种情境下带来心灵慰藉。这场音乐会跨越了欧亚非曲目,另一角度却隐含著人类文化史的变迁,国族、政治或许复杂,但体验人文的发展不见得需要转译,各地域的表演艺术、文化成就也不曾相互冲突,今晚的音乐会宛如提醒我们,世界大同的美丽,来自不同的民族与人种,其实拥有的是一个独有的、共同的大世界。
注:
- 此乐团至今已发行将近二十张的古乐专辑,其中萨瓦夫妻的一双子女,竖琴及声乐家女儿 Arianna Savall和鲁特琴家 Ferran Savall ,也经常共同参与合作演出。
- Gamba从义大利文中直译过来便是腿的意思,Viola da gamba意指摆在两膝间演奏的提琴;而Braccio则是义大利文里的肩,也就是将琴摆放在肩前演奏。
- 所使用的打击乐器包括:Landknechttrommel、Darbouka、Tar和铃鼓等四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