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爆笑通俗、形式缤纷多样、舞台奇观惊人……这是「导演王嘉明」给人最深刻的印象,但「编剧王嘉明」呢?以繁复的台词玩著语言游戏,以碎裂的叙事呈现「反戏剧性」,以合唱团式的台词表演反映当代众声喧哗却又同质单一的媒体现象,王嘉明的剧本透过笑声,传达了对大众媒体时代的批判意识。
走进排演场,王嘉明把写好的剧本片段发给演员,他自己对著电脑敲了老半天,此刻就看演员怎么即兴怎么玩了。演员拿到台词,好像拿到的是热或冷的笑话,一群人光是读本就笑成一团,他也跟著爆出大笑,仿佛笑话的作者是别人。观众也一样。看他的戏,我们总是容易看到演员模仿电视综艺节目的白痴游戏,和八点档的白烂剧情,看到流行乐曲串接成的歌舞秀,影像和空间装置变化出的舞台奇观,看到「导演王嘉明」;于是有人说他聪明敢玩,也有人说他通俗肤浅,反正美名骂名都是冲著这个导演的身分而来。相较之下,「编剧王嘉明」好像就不是王嘉明似的,即使他把叙事结构玩得如此解构,而且他开的玩笑,大家多半都会笑。
那么,就让我们闭上眼睛,听听王嘉明在说些什么。
1. 语言游戏
如果把王嘉明戏里的角色摆在现实里,大概就是所谓那种「很爱演」的人,他们用一种自觉的表演意识在过日常生活,对于说话的用字遣词和音响效果尤其敏感。他们是语言游戏的高手,懂得语言的妙用,也了解语言的陷阱。
例如二○○二年的《请听我说》,这是一出三角恋爱的通俗剧,台词是比琼瑶的文艺腔还文诌诌的韵文体,恋人们的调情、谩骂、争辩、悔恨,用的都是打油诗、数来宝,或是谐拟莎剧那种充满雄辩的诗意语言,像是「玫瑰换了名字还是依旧芳香,婊子换了名字还是依旧肮脏」。戏一开始,一个出轨的女人想要结束外遇,她告诉情人这种关系不正常,接著木鱼声规律地落下,情人合著拍子说:「什么是正常?结婚生子是正常?一夫一妻是正常?从一而终是正常?一男一女是正常?血压九十是正常?自然勃起是正常?身体、心灵到底怎样算正常?」这是情人荒谬的强词夺理,咄咄逼人之余又非常搞笑;但也是在质疑一切「正常」的定义。
一定有人会觉得,这只不过是语言游戏罢了,可是语言本身就是游戏。哲学家维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说得很清楚,词语的定义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的,就像我们一边玩游戏一边制定新的游戏规则,我们并不是按照意义学习说话,而是一边说话一边为词语发明新的定义。所以说,不是王嘉明戏里的人物表演欲特别旺盛,而是人一开口说话,就加入了戏局。
2. 碎裂叙事
当然,如果只是玩玩语言游戏,那说相声就够了;王嘉明的野心更大,他要玩微观的语言,也要玩宏观的叙事。
德国剧场学者汉斯-蒂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有一个引发争议的观察,他认为廿世纪六○年代以降最大的剧场美学革命,就是出现了一种「后戏剧的剧场」(Postdramatisches Theater),意思是剧场(Theater)和戏剧(Drama)正式分家,一场演出可以完全没有剧本而仍然艺术性饱满,舞蹈剧场便是标准的例子。很多人批评雷曼,这是在宣判剧作家已死吗?我们再也不需要读剧本,反正剧本怎么写,也写不进剧场史里了?不,雷曼没这么说,相反,他强调伟大的剧作至今持续问世,不过这些剧本正是对「戏剧性」的反叛:台词不必是角色心理层面的细腻刻画,可以是纯粹的声音实验;文本不必铺陈首尾连贯的线性故事,可以是叙事碎片的拼贴。
王嘉明的戏总是分成很多场,场次与场次之间常常没有明确的因果关联,不连续的叙事,不断的岔题,展现的就是「反戏剧性」的编剧手法,一种解构的技艺。他或许说了一个有头有尾有中间的完整故事,例如二○○九年的《肤色の时光》,讲的是一伙人如何设下爱情的圈套、谋杀情人、然后诈领保险金,同时混合了爱情、谋杀、推理等非常类型化的叙事元素,可是故事场景却跳接得令人目不暇给,一下子医院,一下子小吃店,转眼间到了埃及,下一景又换成广播电台的录音室,故事被分解成细碎的马赛克,还不提中断剧情的歌舞表演。不说故事的时候,叙事碎裂得更彻底了。二○一○年的《麦可杰克森》,副标题「常民一部曲」,除了向流行天王致敬的劲歌热舞,还有一代女皇武则天在宫里举办的TV新秀争霸战、麦当劳叔叔主持的最后晚餐、李师科一枪击中楚留香的银行抢案等等,真的就是一锅八○年代大众文化的杂烩。
3. 台词合唱团
其实,我们看电视的时候,疯狂转台的行为就是在拼贴叙事的碎片(上网当然更是),在那里「小三」来「人妻」去的时候,便加入了媒体的语言游戏。我们都是媒体时代的常民,生活在无限纷杂、但又彼此相似的频道里。
王嘉民的编剧有另外一招,他让众多演员同时饰演男女主角、讲同一句台词,仿佛主要角色被复制成一群歌队,更像是合唱团的多声部和音。这种多样性和单一重复并置的复杂感受,实在很贴近媒体频道众声喧哗、同质性又很高的矛盾现象。例如二○○七年的《残, 。》,四组演员上演同一套俗滥的爱情戏码,简直是把每一台同时段播出的连续剧摊平在舞台上,看来看去都一样,最滑稽的莫过于大同小异的悲惨。还有《麦可杰克森》里,一堆霈文和一群含烟交换著「嫁给我」、「我不能」,仿佛整代人都在演「庭院深深」。雷曼指出,剧场有两样古老的遗产,能够非常传神地表现当代社会的经验,就是「独白」和「歌队」:所有媒体都丧失了对话能力,无法区分彼此的差异,于是成为无数的独白者,就像不同的歌声唱著同一首歌曲。
最难得的是,王嘉明是在笑声中传递这些批判意识。英国电影导演德瑞克.贾曼(Derek Jarman)拍的《维根斯坦》里,维根斯坦死前对朋友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写一本用笑话组成的哲学著作。唉!可惜我没有幽默感。」本来,笑与沉思是并行不悖的,而王嘉明想要写的剧本,也许就是哲学家未完成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