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森斯坦以降,许多导演企图从现代角度检验歌剧演出,寻找一种与音乐之美与力相互匹配的表演形式;也有许多导演努力将传统剧目和现实生活连结。在他们手中,古典世界不再只是悬空的心灵居所,而能够帮助我们从中找到与时代的对位关系。歌剧在廿世纪吸引了更普及的观众,远胜其前两个世纪的创作全盛时期,这正是现代歌剧演出不断求变求全的成果。
歌剧的面貌就如同所有传统艺术一般,在当代都面临革新的挑战,否则就将成为博物馆的古董,只能供人凭吊。随著当代歌剧音乐的创作与大众口味逐渐分道扬镳,并被流行歌舞剧瓜分了消费人口,如何让古典歌剧(泛指十七到十九世纪的歌剧作品)继续留在现代舞台上,吸引新一代的观众,就成了所有歌剧院的重大课题。解决之道,最方便的是靠美声明星——如帕华洛帝、洁西.诺曼之于大都会歌剧院;请不起大明星的,则不得不倚赖制作的新观点、新视野。后者与欧陆「导演剧场」(Regietheater)的兴起,有莫大关联。
各方艺术家投入 带动歌剧活水
一如当代剧场,歌剧追求的也是声音加视觉的整体表现。于是,歌剧导演从作曲家或指挥兼任(如华格纳与卡拉扬),逐渐发展成为一项独立的专业。除了不胜枚举的剧场导演兼导歌剧,更有诸多电影导演(从温纳.荷索、伍迪.艾伦到张艺谋、陈凯歌)、编舞家(从碧娜.鲍许到莎夏.瓦兹),纷纷投入歌剧制作,给这门艺术注入源头活水。甚至有些作品走得比导演更远——薛侯(Patrice Chéreau)一九七六年导演的拜鲁特版全本《尼贝龙指环》,让他从法国的剧场新锐成为举世闻名的戏剧与歌剧导演;罗伯.威尔森的歌剧制作经由各地歌剧院一再重演,也让他的独特视觉美学成为普世艺术爱好者的共同记忆。
歌剧的诞生,原基于十七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对于古希腊融合音乐、舞蹈、仪式、文学的剧场形式的一种想像。换言之,一开始就是以一种丰富活泼的总体剧场概念,在贵族间开始尝试,却受到民间盛大欢迎。迥异于某些保守音乐界人士宣称的,歌剧的重点首在音乐,事实上所有作曲家念兹在兹的,莫非以音乐服务戏剧。从蒙台威尔第、葛路克、莫札特到威尔第、华格纳、贝尔格,每一代作曲家都藉著戏剧上的追求,拓展了音乐的表现幅度,而创造了新的歌剧语言。
当代导演的艺术理念,不仅意在诠释剧本的角色与情节,更从社会脉络、形式特征、甚至挖掘作品的潜意识意涵;歌剧则不只有剧本,还有总谱构筑的一个与剧本对位的声音世界,可供导演参照的座标更为完整,当然,挑战也更为激烈。
费森斯坦 廿世纪歌剧改革的重要舵手
歌剧导演的任务为何?不妨从「导演剧场」的开创者瓦特.费森斯坦(Walter Felsenstein,1901-1975)一窥端倪。他原是出身维也纳的演员,游走在奥地利、德国、瑞士各地的剧院间,于一九三二年在科隆成为歌剧导演。他一九四七年在东柏林创立的喜歌剧院(Komische Oper)成为歌剧「导演剧场」的重镇,而费森斯坦也成为廿世纪歌剧改革的重要舵手。一九六九年,当费森斯坦应邀到莫斯科执导俄语版《卡门》时,还被誉为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传人。
费森斯坦十分重视歌手必须为每一句唱词和音乐起伏找到内在动机。但他不拘泥于表象写实,反而藉风格化的音乐和歌唱表达真实情感。「一个人开口唱歌便脱离了日常生活,但并未脱离真实人生。」换言之,他拒绝的是生活细节,但并不拒绝生活。他利用歌剧创造一种新型态的音乐剧场(Musiktheater),要求歌手要像演员和舞者一样能演能跳,能够形象化地处理音乐动机,令歌剧生动鲜活。因而他强调排练时间必须充分。
但是导演剧场的理念,不止于演员训练和角色的心理探索,更在于发掘剧情的各层意涵,与时代精神呼应,在原作基础上重建一整体空间和表演风格。费森斯坦的重要性在于,将古典作品视同当代作品,采取社会的、历史的批判性解读、疏离化表演,与布莱希特的史诗剧场互通声息。
翻新诠释观点 传统歌剧和时代经验对话
费森斯坦以降,许多导演企图从现代角度检验歌剧演出,寻找一种与音乐之美与力相互匹配的表演形式;也有许多导演努力将传统剧目和现实生活连结。在他们手中,古典世界不再只是悬空的心灵居所,而能够帮助我们从中找到与时代的对位关系。歌剧在廿世纪吸引了更普及的观众,远胜其前两个世纪的创作全盛时期,这正是现代歌剧演出不断求变求全的成果。
在一般人印象中,歌剧往往显得情节牵强、情感夸张,仿佛只适合呈现爱的狂热与失落。但透过当代剧场的实践,舞台时而成为佛洛伊德与容格的心理分析室,时而成为马克思或李维史陀的文明讲堂;歌剧处理起性别与种族战争、文化的冲突与融合、阶级与权力的交替等复杂问题,毫不手软,抽象的音乐变得无比具体,拥有作为人类行为缩影的代表意义。同时,这间讲堂或诊所又绝不枯燥,透过音乐与戏剧的双管齐下,令人折服于全面美感的体验中,有如进入一场仪式。当代导演的参与,让传统歌剧得以和时代经验对话,继续镜照人类行为的变化与恒常,其意义远胜「拯救一项垂死的艺术」。
当然,也有许多矫枉过正的制作,轻忽音乐文本而横加凌暴的导演,部分创新之作让人倒尽胃口,被保守的乐评人讥为「欧洲垃圾」(Eurotrash)。这个贬词原是美国人用来嘲讽那些自命风雅的欧洲假掰人士(例如晚上戴著墨镜出游,或是白天穿得呛辣像要去跑夜店之类),后来却被用来概括歌剧当代化的种种尝新之举,包括时空的转移或拼贴、情节的改换、性元素(尤其变态的性)与性别意识的强调等等,不一而足。然而,随著影音光碟的普及,许多中小型歌剧院擅长运用这个新的媒介,推出惊世骇俗、标新立异的制作自我宣传,间接也助长了新美学的革命。传统歌剧的最后堡垒,如米兰史卡拉歌剧院、伦敦柯芬园皇家歌剧院、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最后也不得不改弦更张,迎接全新的挑战。大都会歌剧院会邀请罗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导演新版《尼贝龙指环》,就是最鲜明的标志。时至今日,要看到一出古装的、标榜「原汁原味」的歌剧,委实并不容易了。
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 让歌剧再也回不去了
当代导演处理古典文本,大致可理出两条分歧路线——其一是化繁为简的现代主义,将艺术视为永恒与内在的命题,追求抽象、统一、纯粹的美感。这种风格跳脱特定时空,演出犹如一道滤网,将所有现实的杂质筛除,摆脱那些拖拖拉拉的写实窠臼,直接与音乐的线条、升华的情感相呼应。这条路线以罗伯.威尔森为代表。
另一条路线,则是新兴于七○年代的后现代主义观点,认为美感没有古今贵贱之分,而是累积在当前的一道平面上,一如我们荒谬混杂的生活。在这样的现实观底下,事物因对立而找到彼此存在的价值。古今可以并置而不必交融,音乐与戏剧因矛盾而彼此突显。时代的位移、风格的拼贴,如能让我们更鲜明地感受到音乐及/或剧场的魔力,已不存在任何底线。这条路线以彼得.谢勒斯(Peter Sellars)、罗伯.卡森(Robert Carsen)为代表。
现代主义想要以净化古典来提升自我,后现代主义想要拆解古董帆船造飞机。前者将所有艺术往音乐的抽象境界提升,后者则开掘所有艺术元素可能的冲突。这两种思维方式都深具启发性,但富有创意的演出通常也很难明确归类。无疑的是,当代的歌剧制作,已割骨还父、剔肉还母,再也走不了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