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涅斯柯说《椅子》是一出「悲喜剧」,能够把两个极端的形式放在一起,也显现其对人性的独特观察角度,因为他说:「在我看来,喜剧的东西就是悲剧的东西,而人的悲剧,都是带有嘲弄性的。」在吕克.邦迪的新诠版本中,并未完全遵照剧本指示,而是将尤涅斯柯原本封闭性的、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怀,打开延伸与外在时代性的连结。
台北艺术节《椅子》
8/3~4 19:30
8/5 14:30
台北市社教馆城市舞台
INFO 02-25289580转192
语言学家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认为,人类世界的「意义」其实是被「语言」所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抽象的语言,决定了人类的实际社会存在。特别是在讲究讲求理性、逻辑,以科学为基础的廿世纪现代主义思维中,语言应该是理智的、语言应该是明确的,因为语言是思维的载体、语言是交流的工具……但是在一九五○年左右的巴黎,却有一批「外籍兵团」(刘森尧语)剧作家,他们在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目睹残酷战争,对我们身处世界的瞬间毁灭,并延续对人类生存,持怀疑态度之「存在主义」文学足迹,他们欲在其剧作中,表达「人生本来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之深切体悟。
于是这批人用非母语的法文写作,并刻意颠覆了所谓语言的理性规则,他们在剧本中让角色用对白来游戏、玩弄语言,使剧本充满了日常生活中,琐碎无趣的陈腔滥调、甚至是废话,并且情节重复出现、或是荒谬地开展,完全冲著现实主义严谨逻辑,来进行滑稽的模仿或拆解,造成意义的缺失、关系的断裂、逻辑的混乱、常理的违背、语言的贬值等特色。这就是后来影响力逐渐扩散到英、美各地,并集结成为势力庞大,于近代剧场史占有极重要分量的「荒谬剧场」(Théâtre de l'absurde),主要成员包括了尤涅斯柯(Eugène Ionesco)、贝克特(Samuel Beckett)、阿达莫夫(Arthur Adamov)、惹内(Jean Genet)、品特(Harold Pinter)、阿尔比(Edward Albee)等人。
《椅子》是一出「悲喜剧」
生于罗马尼亚、在法国生活的尤涅斯柯,是其中的一员大将,他与从爱尔兰到巴黎的贝克特,大概是荒谬剧场第一代中,剧本最常被演出的两位剧作家,尤其经过了时间的考验,剧本较为轻松幽默的尤涅斯柯更是脱颖而出,成为当今最不褪流行、上演率最高的荒谬剧场剧作家,譬如在巴黎市中心拉丁区的雨榭剧院(Theatre de la Huchette),甚至长达半个世纪一直到今天,仍然常年不断地演出《课堂惊魂》和《秃头女高音》两剧,使该剧院成为全球戏剧爱好者的一处「定目剧」观光景点。
今年台北艺术节即将上场的《椅子》则是他另一个成熟之作,这个剧本从形式、内容到主题紧紧相扣、一气呵成,毫无冷场之处,虽然剧中大部分时间只出现两位九十多岁的老夫妇(第三个角色「演说家」直到最后才上场)。他们住的小屋,位于一个四周都是水的小岛上,这对老夫妇在这个哪里都去不了的房子里,啥事也没有,只有两老进行著看似日复一日、无聊乏味,且对过去充满缅怀之情的日常对话。
而随著剧情的进行,戏剧情节大都停留原地,角色唯一的戏剧动作,是在剧作家特别详尽描述的舞台指示中,进行著连位置都标示清楚的搬椅子游戏。他们搬椅子给各方邀请来的、看不见的宾客坐,他们忙著招呼客人,后来连国王都驾到了,最后入场的是大家等待已久的演说家,舞台指示此时还特别标注:演说家「看起来像个蹩脚的喜剧演员」,而正当大家屏气凝神等待这位使者,给大家传来讯息的时候,只见演说家咿咿呀呀、比手划脚,原来他根本是哑巴,最后在黑板上写下一堆没有意义的字母组合,然后从不存在的人群中,传来笑声、嘘声、咳嗽声……
荒谬剧场的特色,就在于舞台上长时间的无聊,所堆积出的滑稽荒谬感,而偏偏这种无聊却又与人们的真实生活相距不远,于是就产生了尤涅斯柯所说的:「虚构的真实比日常现实更深刻、更富有意义。」同时剧作家还特别标示,《椅子》是一出「悲喜剧」(farce tragique),能够把两个极端的形式放在一起,也显现其对人性的独特观察角度,因为他说:「在我看来,喜剧的东西就是悲剧的东西,而人的悲剧,都是带有嘲弄性的。」而尤涅斯柯在《椅子》一剧中,就是把这种喜剧性的嘲弄,逐渐淹没在悲剧性的高潮中,譬如当舞台上椅子慢慢增加,在无路可出的房子里,唯一的希望慢慢被建立,但令人意外的巨大荒谬之结局,却巧妙地让悲剧与喜剧同时并存,互相突出,剧作家想暗喻人类存在的绝对荒凉,于此刻淋漓尽致、表露无遗。
进入了当代导演剧场,搬演此类经典剧本,注重的乃是独特的诠释,尤其导演必须面对这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地无数的版本演绎,究竟在此时此刻再度搬演《椅子》,是否能够建立与当代观众对话的联系?
吕克.邦迪「戏中戏」的当代诠释
这次执导访台演出版本的瑞士籍导演吕克.邦迪(Luc Bondy)可是国际级名导,作品横跨剧场、电影和歌剧各界,并且产量惊人,现年六十四岁的他,目前是法国国立奥德翁剧院(Le théâtre de l'Odéon)的新任院长。英雄出少年的邦迪于巴黎完成大学学业,同时毕业于贾克.乐寇国际剧场学校,之后在德国的汉堡、法兰克福、慕尼黑等剧院工作,一九八五年跌破众人眼镜,自德国大导演彼得.胥坦(Peter Stein)手中接任柏林列宁广场剧院(Schaubühne am LehninerPlatz)艺术总监,此后剧场生涯一帆风顺并获奖无数。
吕克.邦迪还有一个与尤涅斯柯的特殊关系,原来他在杂志社上班的父亲,与尤涅斯柯是好朋友,那年邦迪才十七岁,对剧场充满兴趣,此时尤涅斯柯在苏黎世导戏,需要一个精通德、法双语的翻译,他父亲便将他介绍过去,于是这就是他与大师的近身接触,而以这样的经验,也帮助他多年后执导《椅子》这出戏,有更深入的体认与诠释。
邦迪并没有完全遵照剧本原来写下的舞台设置,而是在真实的剧场中又放了一个虚构的剧场,起初观众并没有看到这个红色大幕舞台,只见用白色细霓红灯管,架出的一个立体空间,没有翼幕遮蔽,分不出表演区内外;而黑色舞台地板中心是一个排水孔,附近有几滩积水,原来听见在外面的小船滑动的水声,改成两人折纸小船在积水中玩耍,也将原来处于水中之岛的水,蔓延到屋子里头;并且左右还有两个上吊绳索,两夫妇不时玩弄这个象征死亡符号的玩具。
而当剧情进行到邀请宾客进屋子的时候,后面白色假镜框的舞台才显现,仿佛要进行一场戏中戏,同时两夫妇开始搬椅子,愈来愈快、愈来愈多;而高潮出现在最后进来的哑巴「演说家」,竟然是如猫王打扮的摇滚巨星。尤涅斯柯当年在解释他的剧本之时,曾说过他关心的重点不是社会的样貌,而是「人类」的生存状态,而邦迪将此封闭性的内在关怀,打开延伸与外在时代性的连结,将人类自亚当夏娃以来的生存状态,及所创造的的文明(包括剧场及娱乐事业),在此作了一个与原著相同的了结,那就是《终局》End Game(贝克特的剧本)。
这个新颖的手法,尽管受到各方好评,但在首演后不久,尤涅斯柯的女儿却跳出来批评,说吕克.邦迪并没有「尊重」剧本的舞台指示,而此时记者也加入战局,翻出《椅子》于一九五二年巴黎首演的资料,原来那时尤涅斯柯对演出也非常不满意,并对当时的导演说:「不,我要说,你完全不了解这个剧本。」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剧场」这个形式,在今天还是如半个世纪前,是人们愿意付钱走进来思考「存在」的地方,那么吕克.邦迪或许就可以更朴素、更遵守剧本舞台指示地搬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