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康多到南非,伪善的统治者一再断言:「这里没有任何人死亡」,仿佛只要真心相信著,历史就能被抹净;创作者们却也一再带著我们回到历史现场,无论是文件记录式的、魔幻写实的、指桑骂槐的、引经据典的,都为我们贴补了被撕开的那页历史,让我们保留了一丝「和解」的可能性。
行动一直在进行,只是军方否认,受害人的亲人挤在司令官的办公室打听消息,他们一概不承认。「你们一定是在作梦吧,」军官们坚持说。「马康多没有出过什么事情,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是一个快乐的小城镇。」
──贾西亚.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百年孤寂》(注)
周五清晨,香蕉工人在火车站大罢工,军方拿起机关枪扫射了在场的三千多人,尸体如香蕉般被塞进火车载往港口、扔到海底。几天后小镇平静若往,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这里没有任何人死亡。」这是甫离世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贾西亚.马奎斯笔下之魔幻世界;讽刺的是,对于多少暴政底下的人民而言,这却也是他们再也不能真实不过的生命经历。多少政权说著:「这里没有任何人死亡」;但却也因为这部传世作品,让后世的读者如目击者般,永远记得这场若真似假的大屠杀——马康多车站扫射的机关枪与载满尸体的两百节车厢。
这里没有任何人死亡?
与马康多同在赤道以南的南非,尽管没有香蕉暴动,却也有著政府亟欲洗净的血迹。十七世纪中,荷兰东印度公司占领了非洲最南端的开普半岛,也为这块土地带来了白人、印度人等各色人种,为南非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九四年间的种族隔离政策(Apartheid)奠定「良好」根基。“Apartheid”一字来自于荷兰语,意味著以种族为分类的分离制度,将南非人分为黑人、白人、印度人、其他有色人种共四类,不少弱势族群因此成为社会追求「现代化」、「工业化」之牺牲品。在当时南非执政的国民党(National Party)推动下,各色人种之间无法共享社会教育资源、政治政策,被禁止通婚、甚至足球联队都以人种作为区分。在一九六○年代至八○年代初期,政府更强迫许多族群离开自己的家园(包括大规模清除贫民窟、禁止黑人居住在白人农庄附近),迁徙至政府所划分的族群区域。在当时共有超过三百五十万「非白」族群被迫迁移,堪称近代史中最大规模。
近半世纪的种族隔离政策也兴起多次反抗浪潮,学生团体、工会组织纷纷动员示威,警察几次暴力逮捕罢工首领,造成愈来愈多民众支持地方上的武装暴动,局势迅速升温。在一九七六年某次学生和平示威中,警方开枪扫射造成数百人伤亡,「廿三人死亡」的官方统计数字则与马康多有著异曲同工之妙。在学生、工人势力之外,教会也在反抗阵营中贡献不少心力,尽管政府对于教会稍微宽待,当时依然有多位教会人士因参与反抗运动而被捕入狱。当然,在这批人权运动人士中,最为著名的就是曾获一九九三年诺贝尔和平奖肯定、去年十二月甫离世的南非前总统曼德拉,九十五岁的人生有近三分之一都在监狱中度过,一九九○年出狱,一九九四年成为南非第一次「非种族国家选举」选出来的元首。
让你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结束南非国民党统治下的种族隔离制度后,南非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过去这段不堪又痛苦的历史。一九九六年,南非成立了「真相暨和解委员会」,开启了一段「没有真相,没有原谅」的旅程。要面对,谈何容易?好不容易跨出转型正义第一步的国家,又怎么敢冒著「撕裂族群」的风险,回头揭露事实真相?曼德拉在此展现高度,选派从未直接参与反抗运动、带有某种中立特质的屠图主教作为委员会主席。在委员会举办期间,更一再强调「真相之揭露」是为了真正的宽恕,不但鼓励受害者挺身说出自己故事,更让加害者也一同重述历史现场,借此换得法律上的赦免。
就像马奎斯笔下的香蕉屠杀记录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血腥史,也有不少南非剧作家、作家以南非种族问题为题材,让文字、角色成为另一种历史见证,长期受到警察监控的亚朵.佛佳德(Athol Fugard)正是其中之一。EX-亚洲剧团曾于二○○九年演出的《岛》The Island完成于一九七三年,取材真实事件,借由监狱中两位狱友的权力关系、及希腊悲剧《安蒂冈妮》之戏中戏影射了国家法律与政治权力所带来的压迫,场景更以曾监禁曼德拉廿七年、恶名昭彰的罗本岛(Robben Island)为蓝本。另一出由当代英国剧场大师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所执导,二○○八年受邀于两厅院国际剧场艺术节演出的《希兹威.班西死了》Sizwe Bansi Is Dead则完成于一九七二年,故事主角盗用了他人身分,开展了一连串指涉种族、阶级所带来的政治压迫,以及小人物在这面巨墙前之挣扎与出路。
南非复杂的种族现貌、积怨已久之族群隔阂,并没有随著一九九四年的解严而一笔勾销。曾获二○○三诺贝尔文学奖肯定的柯慈(John Maxwell Coetzee),曾在小说《屈辱》Disgrace以一起农场乡间的性暴力事件,隐射「后种族隔离时代」白人面对黑人掌权之危机感,更点出黑人掌权后却未曾改善的阶级隔阂;日前离世的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作家娜汀.葛蒂玛(Nadine Gordimer)则在作品中多次提及黑人并非政策之唯一受害者,制度的压迫往往超越族群。可见社会之不公不义,始终不以同一面貌为限,而我们只能不断地面对过去,才能避免深陷历史之轮回。
暴政的一百零一种面貌
正如我们能对马康多香蕉暴动事件感同身受,南非种族隔离时期的政府暴力,在他国文化中也非无迹可寻。相较于上述作品多以写实场景刻划南非政治社会背景,南非艺术家与导演威廉.肯特里奇则在十九世纪的法国荒谬剧作《乌布王》中看到了相似的「暴政」身影。《乌布王》是英年早逝的法国创作顽童贾里最著名的作品,发想于一八八八年,当时十五岁的小贾里以「乌布王」之情节讽刺学校老师,可说是学生阶段对于「威权」最直接之回应。一八九六年首演于巴黎,第一句开场白「妈的!(Merde! )」更为当时弥漫著贵族气息的巴黎剧场带来震撼教育。剧中这对国王皇后有著《马克白》般对于权力之渴求,以贪婪、幼稚的心态对待臣属之人民,疯狂笑闹的言行、下流粗俗之言语,却让暴行更显残酷。
在肯特里奇的构思下,这位虚构的暴君来到南非,结合肯特里奇与剧作家珍.泰勒(Jane Taylor)所搜集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史料,与满身伤痕的小人物在剧场中当面对质;舞台上戏偶、投影、演员身影交错,为南非版之《乌布王》在真实与虚构、指控与荒谬之间,拉出了一块跨越时空之暧昧疆界。在那里,所有你我曾经历过的暴政,以一种普世的姿态降生。
从马康多到南非,伪善的统治者一再断言:「这里没有任何人死亡」,仿佛只要真心相信著,历史就能被抹净;创作者们却也一再带著我们回到历史现场,无论是文件记录式的、魔幻写实的、指桑骂槐的、引经据典的,都为我们贴补了被撕开的那页历史,让我们保留了一丝「和解」的可能性。毕竟,诚如屠图主教所言,我们终究无法原谅那些不知道的事情。
注:贾西亚.马奎斯《百年孤寂》,杨耐冬翻译(台北:志文出版社,2001),p.295。
前南非大主教戴斯蒙.屠图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屠图主教任命宣言(节录)
我们不能乡愿地认为一切都过去了,因为这一切都尚未「过去」,这些伤痕依然纠缠著我们。真正的和解不容易,因为和解在于宽恕,而宽恕是要付上代价的,要付上「悔改」的代价。我们必须知道哪里做错了,真相也必须被揭露。你不能去原谅你不知道的事情。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目的是要协助疗伤与和解的过程,以人权运动受害者为目标,而非针对加害人。我希望我们都能把重心放在受害者身心尊严之重建上,取代仇恨与报复。我衷心盼望著人们能来到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说出他们的故事,特别是那些依然压抑悲痛、独自疗伤的人们……我们必须要为国家写下新的一页,追求文化、宗教、政治立场、种族背景的多元丰富。(白斐岚翻译)